林瓏嘆道:“你不明白。你對我抱有敵意,是因為你以為自己掌握的就是一切,從而產生了堅不可摧的一個觀念的圍牆,一旦我知道的東西比你多,你就覺得我是‘異類’,哪怕你自己已經無計可施。”
侍衛將御醫往外拖。雪蠶嘆了口氣,道:“我原以為御醫是宮中少有的聰明人,不料在這種時候,卻變成了蠢鈍到豬狗不如的東西。杜大夫,我本來想給你一個悔改的機會,你如果能活著回來,至少能證明你的忠心耿耿,雖然活下來的機會也並不大——可是你自己不願意,甚至連人話都聽不懂,那麼你也沒有必要繼續待在這裡了。而且,桃白皮這樣東西,太后一直讓我帶在身邊,即便不是皇上出事——如果有人想用蠱毒加害太后,那也可以迅速地化險為夷。那麼杜大夫……”雪蠶看著被漸漸拖遠的御醫,道,“永別了。”
“等一等……”御醫用盡氣力昂頭道,“讓我知道你用這些藥的理由,我還是不信……我不相信。”
林瓏接過遞上來的幾樣藥,拿起一顆藥丸端詳。
雪蠶道:“要不要滿足杜大夫最後的心願呢?隨你哦,林大夫。”
林瓏嘆了口氣,道:“好吧……班蝥是解蠱毒驅鬼疰的最佳中藥,‘鬼疰’是指在養蠱途中,養蠱人將屍油喂與蠱蟲,產生的一種毒藥效應,會導致中毒者精神出現幻覺,也就稱為鬼疰。班蝥的藥效經通人體五臟肺腑,主治屍疰鬼疰蠱毒所至的病變。大戟的其毒性不是很強,雖不能與甘草同用,但可用茶水解開。桃白皮有去鬼疰的功效,主治精神狀態,比如看到死去的人與自已說話,或者是經常眼前產生不同的幻覺,則有很好的療效。這種解蠱的方法,必須按照嚴格的先後順序來,也只有真正中蠱者才能使用,否則必定起到反作用。我必須要先確定皇上是否真的中蠱,才能進行下一步治療。還有,你說的所謂‘幻覺’,是從外產生的幻覺,我針對的,是從內而外的幻覺,並沒有什麼衝突。這些知識不是憑空產生的,多讀些書就知道了。”
“是這樣嗎……”御醫瞪大了眼睛,一點一點地往後挪,他被拉往門口,門掀開一條縫,寒風尖嘯著透進來,聽見外界詭異的風聲中夾雜的獸類的長鳴,他忽然笑起來,道:“我要死了!但是,但是啊,‘幻覺’已經降臨,你們若是不解決掉這最大最大的幻覺,光是治好皇上,又有什麼用呢?皇上已經是個廢人,難道他能夠……帶你們走向勝利不成……”
門嘭地一聲關上,侍衛往旁門中重新退出。
雪蠶道:“還有誰,想要問林大夫問題的?”
室內噤若寒蟬。
“啪”地一聲鼓掌,雪蠶笑道:“那就不要再幹擾她了。”
掰開嘴巴,藥丸啪嗒入口,林瓏盯著皇上蒼白的面孔。他的上下眼白有黑斑。嘴唇也深到發黑。全身肌肉成絳紫色。用手按壓他的面板,會出現凹坑,久久不能復原。
太慘烈了,從一開始她就覺得是在醫治屍體,父親醫治劉皇后的時候,人家至少還是有意識的,有急促的呼吸,有低吟和哀告的,可是皇帝沒有。皇帝只有極淺極沉的呼吸,極為蒼白的面孔和極恐怖的死寂。近於無藥可救,但又不得不救。
解蠱時的那些反應,只是能夠證明他被蠱侵蝕,“蠱”是活著的,但他的靈魂是否還在,就不得而知了。等一等。
——有動靜了。
林瓏盯著皇帝的面板——自面板深處,那幽微的,層層疊疊的面板肌肉內臟組織之下,從掀開的衣口之內,產生了一次劇烈的震顫。
林瓏刷地一把扯開披在皇帝身上的衣服,動作急切到那稠密的堅韌的衣服,都被刷地一下撕扯成了碎片,她的手在顫抖。
於是她看見,從他的心臟處,有一條巨大如盤的,蟲狀的鼓起,窸窸窣窣地往上鑽,頂起他的面板,爬過他的鎖骨,往上,往喉嚨,往口中,往外爬,越來越快,越來越急,越來越猛,將他的面板頂成了肉粉色的半透明,可以看見蠱蟲的顏色,透出蜂蜜一般柔膩的金。
雖然向父親學習了怎樣解蠱,然而這也是她第一次切切實實地看到蠱的存在,而且是這樣碩大到不可思議的存在——這種毛骨悚然的恐怖感堪比她之前遭遇的巨大的蜘蛛,而這可是真真地存在於身體之中的東西。
等到爬到喉嚨口的時候,這隻金色的蟲子略微頓了一頓,收縮起來,從圓滾滾的一個盤狀的蟲,縮緊成了橢圓形的一條——仍舊是肥,肥得叫人幾乎不敢相信它能夠從人的身體裡鑽出來,尤其是脖子;然而它就這樣開始往上蠕動,往上鑽,將皇帝的脖子處的面板撐得薄如蟬翼,幾乎被這一隻蟲子完全佔據了,而皇帝面色未變,反而更叫人恐懼。
林瓏起身後退一步,指著皇帝,面色蒼白道:“這就是……‘金蠶蠱’。”
雪蠶看見了蟲子也害怕,但還是強忍著恐懼問道:“……金蠶蠱?那是什麼東西?”
林瓏聲音發顫,道:“一種非常厲害的蠱蟲,可以寄生在宿主體內長達數十年,只要存在一日,就會吞食他的身體,甚至更多的東西。如果蠱蟲活的時間夠久,像是這樣,蟄伏在皇上的身體里長達十幾二十年,蠱蟲就會隨著他的成長而不斷汲取養料,因而成長成了這樣驚人的大小……”
在林瓏說話的時候,雪蠶使了個顏色,立刻有侍衛走上來,擋在眾人與皇帝面前,盯著即將從皇帝身上鑽出的蠱蟲,準備等到它要鑽出來的時候拔刀揮砍。
林瓏趕忙喝道:“別動!”
雪蠶一愣道:“怎麼了?”
“我剛才說,金蠶蠱吞食的不止是肉體。也就是說,它存在的時候,會將這一塊地方完全‘吃幹抹淨’,包括靈魂、能力、抵抗力在內的整個‘空間’,那麼,被金蠶蠱吞食的人,他連思想、連靈魂、連整個的意志,都受到蠱蟲的支配,到最後徹底與金蠶蠱融為一體,包括他剩餘的生命,都會被金蠶蠱所有,而作為蠱的主人,就會獲得延續下去的生命,獲得‘永生’,也未可知……”林瓏抬頭,表情驚恐地喃喃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就是華陽教的陰謀,而皇上他,最終變成了‘蠱’本身。”
——如果說這隻蠱蟲得到了皇帝的意志,將它殺掉無異於殺掉皇帝了。
雪蠶面色煞白,道:“你們先停下,靜待變化!”她又看著林瓏,道,“那現在怎麼辦?皇上還有救嗎?還能把蟲子塞回去嗎?”
“大概是不會回去了,但是,可以把蠱引到別處……”林瓏咬了咬牙,回頭道,“給我一把刀,鋒利些的,只要沒淬毒都可以。”
雪蠶警惕道:“你要幹什麼?”
“救皇上。”林瓏乾脆利落催促道,“快。”
雪蠶道:“等……”
可是其中一個侍衛反應比雪蠶快,甚至動作都搶了先,他趕忙將身上防身用的小匕首拿出來,林瓏一把接過,沒等侍衛反應過來,林瓏對著自己的手腕就是一刀下去,血如泉湧。在周圍詫異的目光之中,以及雪蠶失變了音色的嗓子的一句“我叫侍衛替你啊!”之時,林瓏咬住嘴唇,低頭倒抽涼氣,道,“沒事,反正我也已經沒爹沒孃了。”
可是她疼!沒想到放血是這麼疼的事情,疼痛一陣一陣上來,隨著她狂亂的心跳而收緊,是一隻利爪,抓心撓肺地痛,痛得她的呼吸都不連貫,邊驛會不會,會不會也這麼痛,爹爹也很痛……吧。
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的時候,林瓏走到皇帝面前,將手腕往皇帝嘴邊,將腕上的血橫著抹過去,像是紅色的漆潑出的一條路,一直通到這幽深幽深的口腔裡。
這時候皇帝體內的金蠶蠱,已經從脖子裡通出來,在他的嗓子眼探出了一個金光燦爛的腦袋,鋸齒般切合的口腔黏連著紫色的體液,它一點一點鑽出來,蓬鬆了又收緊,一鼓一鼓地往外擠。皇帝的臉因為被整個一隻蟲子填充滿了而變了形,兩頰鼓鼓囊囊的彷彿松鼠塞了一整個冬日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