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開始太后對於選出來的四位帶御器械並不滿意。他們都太年輕、太特別、太可愛,與想象中的忠實、殘酷和愚蠢完全不同。太后皺眉看著面前幾人,轉頭輕聲對湊過來俯首傾聽的童貫道:“見了哀家非但不跪下行禮,反而笑嘻嘻的,要經人提醒才勉強低頭。是不是選錯人了啊?這哪是殺了這麼多人最終出來的侍衛呢?你看看,還有一個小孩子,那麼小的小孩子,也能殺得了人嗎?童貫,你看這幾個人靠得住嗎?”
童貫笑道:“太后娘娘,這一點您儘管放心,這幾人都是透過皇宮內統一多年訓練,又經過層層選拔,新鮮出爐的帶御器械的備選,是皇宮心血的結晶,不信,您隨便叫宮裡的高手和他們對決,絕對是所向披靡。他們都非常強大也非常忠誠。至於他們的態度嘛,太后,您想想,自他們有記憶起,就一直在訓練和戰鬥,‘忠心’是懂的,但‘規矩’就不大明白了。如果太早教會了他們這個道理,他們殺人的時候就會被自己內心的想法限制。但是現在大可以訓練起來,他們的腦子都非常好使,不好使的當不了帶御器械,太后您到時候自己好好調教調教他們,一定是一點就通的。他們是好苗子,太后,他們非常好。”
太后輕哼一聲,道:“行吧。以後哀家要是有什麼事情要找他們辦,就由你童貫去轉告。沒教好之前,哀家不想直接和他們說話,哀家可不想天天生氣。”
“這個自然了。”童貫連忙點頭哈腰道,“奴才一定將太后的要求原原本本地傳達過去,不讓太后費心。”
“然後將我們的話添油加醋說給太后聽。”蘇燦抬頭笑道。
殿中的肅穆氛圍直接被蘇燦一句話撕得粉身碎骨。他這句話說出口,直接嚇得童貫寒毛直豎,脫口而出道:“是什麼人如此大膽,說出這樣沒規沒矩的話來!”
此話一出,太后突然笑了一聲,童貫猛地抬起頭來,看著殿上眼前這個五官精緻的翩翩少年,他是越看越是覺得眼熟,突然間腦海中電光石火般跳過劉安世的臉,他大驚失色,道:“你,你是——劉安世的那個——”
“什麼?”蘇燦笑著蹙眉。美少年即使是用這樣帶著輕微的藐視的不甚友善的表情,都絲毫掩蓋不了他的美貌的,整個人看上去閃閃發光:閃閃發光,因為是活的。也正因為是美少年,因而太后看清他的面貌之後,竟連帶著他的態度一併從“可憎”變得“有趣”起來了。
但是有一件事她還是需要弄清楚:“童貫,你剛才說什麼?”不等童貫回答,她便繼續說道,“帶御器械,為了防止出錯,不都是隔絕了一切親屬訓練而成,以保證‘絕對忠誠’的嗎?哀家記得先帝的時候,看到適合成為帶御器械的好苗子,甚至可以為之誅九族,以使他無念無想。現在是怎麼回事?”
童貫滿頭冷汗道:“太后,發生這種事情也是大大超出了奴才的預期了。這個孩子,他不一樣,他的經歷非常特殊。您還記得當時為了研究‘永生’,我們就挑了一個少年進行‘試驗’嗎?那個試驗是成功的,那個少年被劉安世救活了,他的身體被重新連線,靈魂則是選用了別人的一部分,還真的就這樣成功了。隨後再將他重新放進帶御器械的訓練與選拔之中,想著反正他傷口未愈,大機率是不會活很久了,也免於再次處理。沒想到他在帶御器械的選拔中活了下來……如果,如果太后不滿意的話,奴才這就將他處死。”
“你殺不了我。”蘇燦抿嘴一笑,語氣非常欠揍,道,“不信的話,你現在可以試試看啊。”
“你——”童貫氣得發抖,道,“我讓劉安世給你點顏色看看!”
蘇燦悠悠然道:“找劉安世有什麼用?我現在只忠於皇上和太后。”
太后大笑起來:“聽到沒有,童貫?你們殺不了他的,帶御器械一個人就抵得上一支禁軍了,不然可對不起我們的訓練與選拔!剛一出現,你就和他們鬧矛盾,就要殺人,也實在浪費了吧?而且你看,他多聰明,多可愛啊。哀家倒是喜歡這樣的,膽大,機靈,也一定非常忠誠……少年,告訴哀家,你叫什麼名字?”
童貫被突如其來的變數搞得摸不著頭腦,可也不得不接受太后的安排——太后永遠是對的嘛。於是他只能等到他們聊了半天,才悻悻地問了一句:“那麼,太后娘娘以後下令,是透過奴才的口去傳達呢,還是說太后您親自……”
太后笑道:“連你都受不了他們的沒規矩,哀家就更受不了了。哀家沒有說不必再做的事情,繼續做就是了,哀家都記著呢。”
“好。奴才明白。”童貫應著,低頭退下。
蘇燦除了經歷奇特以外,性格更是非常叛逆,基本上是一半靠著一張漂亮的臉,一半靠著噎死人不償命的嘴不斷把人送上天堂和打入地獄。全都看他自己高不高興,反正沒有人打得過他,就算在帶御器械之中,他都擁有非常強悍的能力,以至於欺負銀風變成了家常便飯——不過銀風性格可愛單純又開朗,非常討人喜歡,變成了蘇燦生命中為數不多的看到就開心的人。
然而蘇燦依舊非常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但這也是無法逃開的命運,那都是用命搏出來的。他不想用自己現有的一切,去抵消他所擁有的一切,到最後落得一無所有,那才真是沒有意義,乾脆暫時就這樣算了。他說話牙尖嘴利,童貫給他下令的時候總是被他懟回去,似乎這樣也沒有影響到他自己,畢竟用生命保護皇上也只有他們幾個帶御器械才能夠做到。帶御器械永遠死得比皇上早,每朝每代皆是無一善終。
蘇燦以為到這一次會與以往不同。皇上奄奄一息,但是他們還活著。但是無常率先死亡,之前又是銀風,現在他引以為傲的能力也反噬自己的時候,他開始意識到這不是什麼“規矩”,而是一種“詛咒”。沒有一個帶御器械,可以活到皇上死去之後。
那麼,皇上現在應該還活著吧。蘇燦想著,劇痛感劈開他的靈魂,似是巨大山脈壓在他的身上,將他的每一寸肌膚都摧毀掉,讓他此生第二次流淚。第一次還是年少不懂事,因為突然被謀殺而產生的不可思議的疑惑與不甘。如今的生不如死,讓他實在到了忍受的極限了。
年獸在離他幾丈遠處看著他。年獸低下頭,揚起後半身,尾巴在半空中飛甩,用力拍打地面揚起蒼白雪花。年獸的體型之大,超出了他的預計,但他也沒有怎麼估測,因為從來都沒有勝算,這一點,他清楚得很。他唯一的目的和作用,就是將這隻年獸引離豐樂樓,以便趙佶一行人能夠安然無恙。這就夠了。但是,“服輸”這個詞,可不存在於他自己的生命裡,讓他當場認輸是不可能的,更何況是一隻獸。
即便此刻的他疲勞、虛弱、緊張且失血過多。被凍傷的地方發紫發黑,還未等反應過來就被火燒到起了巨大水泡,一冰一熱,身體迅速地潰爛,疼痛到最後都變成麻木。而同時,年獸的獠牙尖利,力氣極大,幾乎要將他曾經斷成兩半的身體的傷口重新變成兩段,血從傷口中滲出流下來,透過了他層層疊疊的衣服,在最外面一層被風一激凍成硬邦邦不明所以的一大片了。
在重新下定決心之時,蘇燦轉頭看了一眼豐樂樓。豐樂樓依舊在皚皚白雪之中,是灰濛濛的高聳的一幢普通的樓。這讓蘇燦有些失望,失望累積得太多,變成更不妙的情緒,他趕忙搖了搖頭,睜開眼睛,眼中燒起橙紅色的光來,他對著巨大的年獸冷笑一聲,道:“來啊,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冰先被我燒化了,還是我的火先滅了……”
年獸仰頭咆哮,口中施放出極寒的一股氣流,呼嘯之聲不絕於耳,登時冰川崩流,雪崩橫衝直撞,強烈的冰霜正對著他呼嘯而來,人身處於崩流之中,周圍巨大堅硬的冰塊撞擊他的骨頭,尖銳如刀的雪花切割他的耳朵,高壓的寒氣在他身前一瞬間炸裂,極冷極痛衝擊極為強烈,渾身的血液幾乎完全凝固。
蘇燦被這巨大的力量打得懵了,一時間做不出反應來,下一瞬間,他喉嚨發緊,身體劇顫,發出一聲悽惶無比的,令人心碎的慘叫。
——該死。蘇燦咬牙想著,顫抖著勉強將手放到胸口,以獲取僅存不多的溫暖,讓手不至於完全凍僵壞死,儘管他的手已經變得焦黑不可辨認,纖細修長的手指和薄而溫柔的手掌更是不復存在,彷彿一棵乾枯的樹。他的手指往上指著天空,在侵肌裂骨的冰雪呼嘯之中,低低地念了一句:“來啊,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