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抬頭的時候,猛一抽鼻子,才聞到了空氣之中的“異味”。冰天雪地之中一切都被凍結,以至於連“氣”這自由漂浮的事物,都在極短的時間之內被凍成硬邦邦一塊墜落在地,咣噹——悄無聲息直到春天來臨。但現在它藏不住了。它藏不住的首要原因,是視覺上的暴露,趙佶一眼過去只見刺目的肉粉與鮮紅,自此,這溫熱腥臭的氣味撥開他的鼻腔,刺入大腦,將他的精神撩撥得狂顫,一如嚇到腿軟跪地不起的王初梨。
按照印象中的位置,這裡應該是離豐樂樓非常近的地方,即“接近中心”。趙佶心想,這就像是進入了人體內的中心,剜開層層疊疊的臟器,割開血管噴出血來。這裡是鮮血的集中營。
只見面前骷髏堆積如山嶺,骸骨直豎似樹林。人的頭髮以凝結的血液相凝結勾連,一片一片地疊起來,薄而大的一片一片,在風中飄來飄去;而在它的下方,是更沉重的東西,已經糊成一團的人的皮肉渾濁地攪爛成泥,斑斑駁駁地點在雪地裡。有些順著風飛過來要黏到人的臉上,趙佶往前一步伸手擋在王初梨面前,黑紅的斑點溫熱地粘到他的手背。
他甩了甩袖子,揮灑掉這惱人的髒東西,再往四處觀看:這個地方原本種著幾棵觀賞用的樹,都是四季常青的西洋品種,如今被大雪覆壓,而樹枝和樹幹上纏著乾焦透亮的蛛網似的銀色東西,大機率是人的筋脈。再旁邊,聽見人輕微的呻吟聲,這聲音細小到幾乎能夠歸零,也不知是人死前無意識的慟哭,還是人死後靈魂的哀鳴。
這是何等的屍山血海、恐怖至極的景象。彷彿一個噩夢,一個黑暗到了極點,恐怖到了極點,即便是醒來也要驚叫著從床上坐起,渾身冷汗、氣喘吁吁地緩上一個時辰。
他都有些恍惚了: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但是無論怎樣想,這裡發生的事情,又都是合理的:人流量巨大的霜月街,怎麼可能一夜之間空無一員,所有人都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又能消失到哪裡去?只可能是遇上了什麼可怖的東西,所有人被連追帶趕地趕到同一個地方,一個也沒放過——然後就地“處決”。人類不太可能造成這樣殘忍的傷害,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些妖獸:尖牙利爪,兇猛異常的妖獸,在接近中心的地方,擁有著更為強大的能力和更血腥的渴求,它們想要茹毛飲血,它們懂得怎麼做,才會將人類徹底置於死地,它們是有意識、有組織的一群敵人。
一念至此,趙佶冷汗直冒:蘇燦、葉朗星、護衛隊他們,不在這附近,又到了哪裡去呢?如果是妖魔數量太多,將他們紛紛驅散了的話,那可就非常不妙了。
“蘇……”他抬高了聲音,剛想喊一聲蘇燦,王初梨立刻伸出手來捂住他的嘴,轉過頭來看著他,搖了搖頭。趙佶驚疑地看著她。她眼神恐懼、聲音顫抖,低低地對他說:“小心引來‘那些東西’。”
——來不及收聲了。趙佶聽見窸窸窣窣的響,從四面八方傳來,爬蟲鑽開雪地,走獸狂奔時候蹬蹬地捶打地面,飛禽撲朔翅膀時候帶動的腥風。他站起身來,雙手捧空手放到嘴邊,氣息顫抖地往內一吹,卻沒有吹出聲音!
在這緊張萬分的當口,他的手壎居然——啞了。
他的冷汗刷地一下就冒了出來,整個後背瞬間變溼,他努力調整呼吸,想再來一次,可是聽到越來越近妖獸的聲音,他的整個氣息猝然斷裂,不但沒有發出聲音,反而因為這一時間的透不上氣而咳嗽起來!
生著六隻腳和四隻翅膀,最快移動到他身邊的那一條大蛇,高高地昂起頸子,低下頭張開巨大的嘴,裡面倒鉤的雪白獠牙往下滴滴答答地掉落著唾液,滴到雪地上嘶嘶地冒出熱氣。它歪著脖子,對準趙佶纖細的脖頸,吭哧一口咬下來!
趙佶脖子一涼。
但他沒有覺得痛,也沒有感到靈魂出竅。他切切實實地意識到自己是活著的,在這一瞬間過去以後,他居然沒有死。
剎那間,一道滾燙的金色光芒從他脖頸旁刺過去,徑直刺入身後的大蛇的口中,刺啦刺啦地一路撕扯著穿透五臟六腑,是一道光刺破了黑暗,這一切,也僅僅是發生在一瞬間而已。
他回過頭,看見大蛇的整個身子在倒退,不是它自己想著往後退,而是被這強大的力量刺得往後飛起,金光貫穿它的腦袋,一路往後直射穿了三隻妖獸依舊沒有停留的跡象,倒飛的流星一般朝天空盡頭飛去。
“我也緊張,可是我的手可不能抖。”趙佶聽到王初梨的聲音,“你要是再失敗的話,我們都會死的。”
“多謝!”趙佶趕忙舉起手,左右手手掌十字交疊,兩隻手合作,形成一個空間,裡面有著一個深邃神秘的小宇宙。他大口呼吸一次,牙齒猛地往下切,將嘴唇咬得鮮血淋漓,熱的血讓他冷靜清醒,他再次一吹,雄渾飽滿、如泣如訴的重低音震顫著吐出!
這力量正是妖獸們所敬畏的,它們從四面八方向著兩人逼近的時候,被趙佶的樂聲炸飛開來,再往前衝,樂聲已經逆流而上,越拔越高,連音滑音打音顫音相交織,尖銳得像是箭,聲音在幻境之中變成了千根萬根的冰花,冰花飛散,刺穿它們的身體,嘰嘰喳喳的聲音在吱吱嘎嘎的爆裂聲中顯得脆嫩無比。
王初梨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切,喃喃道:“真的假的?”她頓了一頓,忽然之間看見一團紫色煙霧漂浮而來,愈靠愈近,愈靠愈近。她警覺地取出一支很小的箭,刷地一下射過去,紫霧頓時散開,化作零星的一點一點一點,隨後再度聚攏,朝著趙佶的口鼻處飛過去,王初梨嚇了一跳,頓時明白它們這是想要封住趙佶的樂聲,這群漏網之魚!
趙佶覺得鼻尖停了個什麼東西,刺得他非常的癢。他下意識地想撓但是不敢,想叫王初梨過來又發不出聲音。手壎唯一的壞處就在此,他在吹的時候,手嘴配合一口氣根本不能斷。他繼續吹奏著,然而這不適的感覺越發地強烈,甚至漸漸地在他的整個下半張臉上出現,連鼻腔都漸漸塞住,他有些護呼吸困難。
疑惑間,他睜開眼往下一看,頓時心臟直撞喉嚨,讓他的大腦頓時停拍:好傢伙,他從沒見過這麼多這麼多的蟲子,全都爬在他的臉上,脖子上,隨著他的樂聲是一撥一撥地掉下去,然而下去以後又飛來了新的,漸漸地越來越厚,他的手變得沉重,呼吸也只能在極其狹窄的口子裡獲取,它們試圖堵住他兩手之間的空隙,他就暗暗甩手,樂聲越來越小,妖獸越靠越近——糟了!他冷汗直冒:糟了!
“別怕,你繼續,不許停下。照我說的做。”王初梨道,“閉上眼睛,發生了什麼都不要停!”
趙佶趕忙閉眼,咬牙繼續吹奏。他的樂聲有些發顫。一顫,威力就減弱,妖獸靠得越發近,他可以聽見它們呼吸的聲音,混雜在吱吱嘎嘎的雜音裡,分外恐怖。啊,真是要窒息了。
啪!他的臉上猛地一涼!是什麼東西,冰冰冷冷地,飛散到了他的臉上?他心中恐懼,但想到王初梨的提醒,也不敢停下,用氣若游絲的聲音繼續吹著手壎。
然而下一瞬間,這冰冷之後的一剎那,他的呼吸順暢,身體不再沉重,音量也恢復了:他一睜眼,面前的紫色飛蟲群落竟消失不見,王初梨看著他,勉力一笑,道:“你別說,彈弓還真是有用。用彈弓把雪球打到你臉上,每一顆雪珠子都打到一隻蟲,它們能組成霧,那我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對付它們。”
趙佶充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雖然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但這一瞬間他們雙方都難得地彼此互相信任了。是超越時間與空間,此時此地是絕對的安全,但之後就不知道了,他總有一刻會疲憊的。他開始胡思亂想並且感到恐懼。王初梨指關節抵著嘴唇,四處搜尋著,低聲道:“要從哪裡……從哪裡突圍出去啊……”
幻象與現實在這裡變得異常模糊。這些妖獸的幻象已經超越了幻象。它們是有呼吸有生命的。在山中的迷宮裡時,妖獸的消散方式是湮滅炸裂消散,而此刻,妖獸的消失更接近死亡,它們銀色的血噴濺在聲音的障壁之上,呈現圓弧的形狀往下淌。因此這個屏障的外面,幾乎被妖獸的血淹沒,漸漸地變暗、變暗,又一次地,即將目不可見了。
王初梨舉起弓來,嗖地射了一支箭出去,箭撥開這巨大的屏障,一道光刺透進來,裡面勉強亮了一陣;她又拈弓搭箭,一支箭疾馳而去如銀蛇狂舞,尾部的聲響如同鈴鐺一般清脆,嘶嘶嘶嘶,是柔韌的毒。
她定了定神,腦子一轉,敲定一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