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低下頭去。頭腦是清醒了,但身體仍處在將醒而未醒的狀態,這種狀態催生憤怒,頭暈眼花更加深了情緒,以及剛才突發事件導致的恐懼但是他沒有表現出來。他只是自己忍耐著順著氣,待到情緒稍一平定,他長長地嘆了一聲,苦笑道:“看來,在事情解決以前,我是不可能睡個好覺了吧。本來還想著明天早晨下山之後再有所行動的……算了。唉。”
說罷,他從牆角撐起身子來,一隻手橫著遮住眼簾,在黑暗裡打了個呵欠。待到他將手放下來,他泛著紅的眼睛裡的神色變得堅定。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往門口方向走去。寒風吹徹。
“你要去哪?”王初梨正準備跟上去,只聽見他說:“初梨妹妹,你待在這裡吧,外面又冷又危險,你還受了傷,再休息一會兒吧。我出去看看。”
她回頭看著牆壁上插著的大冰柱,打了個寒噤,但在緊張之餘仍不忘哂笑道:“這話不該由你說出來啊,你可是一點武功都不會。你出去,才會有危險。蘇燦和葉朗星在外面,不會有事的。”這麼說著,她心裡也沒有底。
“是嗎……”趙佶不置可否,腳步略微一停,道,“但是我也做了些準備……我不喜歡沒有必要的犧牲。”
王初梨歪頭看他,疑慮道:“做了準備?我以為你之前說的那些‘搬了救兵’之類的話,是在吹牛呢。”
趙佶笑起來,眼神黯然道:“我沒必要對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要是我真的在吹牛,你覺得只憑我自己一個人,能保護好自己嗎?你能躲開剛才的冰錐的一刺,可我躲得開嗎?我當然不行……我是個窩囊廢嘛。”風聲極大,將他的最後一句話遮掩了大半。
“你身為皇室成員,對周圍各位傳奇人物都習以為常,大概是不知道蘇燦和葉朗星在汴京城老百姓口中的地位。但即使你每天在汴京城逛街吃飯喝酒,聽了大抵也不會信,只覺得可笑,就像我根本不想聽到關於哥哥的故事。你離窗戶和門遠一點,看起來不怎麼牢,離得太近你也逃不掉,你現在可不能死。”王初梨下意識地靠在牆邊,勉力道,“——但是,至少,在傳說中出現的人,比起常人來說可厲害得多了。別擔心。剛才可能只是他們沒有注意到而已……”
趙佶的手碰在門上,冰涼乾燥,風從縫隙中透出來,針刺一般戳進甲縫。趙佶皺了皺眉,聽著外頭越來越大的風聲,回頭看著王初梨,笑了笑,道:“可是華陽教,不也是‘傳說中的組織’嗎?”
王初梨瞳孔驟縮,不可置信地重複道:“你說什麼?華陽教?”
“華陽教。威脅到皇室的組織。”趙佶道,“你聽說過這個嗎?民間的,關於‘邪教’的,幻想的源頭,大抵都源於此。因為大宋皇室,確實為它所牽制。”
他說這話的時候,王初梨的眼神極為複雜,她安靜聽他說完,冷笑一聲,道:“我當然知道。我的哥哥因為它而被抓走,我也因為它而被趙佖控制著——不然,我為什麼會失蹤這麼久,又在這裡出現?”
趙佶一怔:“趙佖?他對你下手?”
“是。他為了控制我哥哥,但是他沒有成功。我提前逃了出來,結果在這裡還是遇到了埋伏……不,我想要說的是,我沒有想到,外面的風雪天氣,怎麼會與……華陽教有關呢?難不成除了‘權力’以外,它們還擁有‘超自然’的力量嗎?”
趙佶指著窗外,小聲道:“你看。”
王初梨順著他的手所指,往外看去:冰天雪地,潔白潔白,潔白得迷茫,潔白得可疑,像是凝結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霧。在這迷霧之中根本就是目不可視,她看不見蘇燦也看不見葉朗星,這樣的白,無異於黑暗,而且更難以堤防。
趙佶道:“看到了嗎?”
王初梨道:“看得到才有鬼呢。”
趙佶道:“看不到就對了。你瞧,這外面的雪,與汴京城平日裡下的雪不同,是不是?雪再怎樣都是柔軟的,是清透的,可是這場雪卻異乎尋常地厚,即便是天地之間的這一片空無中,連這空氣都是白的,都濃密到化不開了……我在汴京生活了快二十年,幾乎就沒有見過這麼大這麼大的雪。只有在我最初擁有的記憶中,我還記得母親抱著我,地上有厚厚的一層雪。當然,這些都是細枝末節的東西。但是最不正常的是,現在是深更半夜,外面卻亮得像是在最亮最亮的白天一樣。”
“不正常的……”王初梨喃喃重複著,低下頭頓了一頓,猛地抬頭,面色煞白、眼神恍然道,“是‘幻術’!我剛才在這裡遇到的那兩人,就是使用幻術來迷惑人的。他們一個用了‘藥’,一個操縱機關,透過人體吸入藥物的方式,強制使人產生幻覺,將機關看成是活生生的活物,武器也變作蝙蝠,首先讓人心生恐懼而退縮,再在這幻覺之下進行攻擊。難道說,難道說——這雪,也是我們的‘幻覺’嗎?”
趙佶點頭道:“對。不過,比起‘幻覺’,它的程度要更深些,我們可以稱它為‘幻境’。幻覺是眼見為虛,而幻境,則是身臨其境,是一個在某一個地域,主體所創造出的‘絕對領域’,在這個領域之中它掌控著一切,因此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它就是這個小小的世界的創造神。剛才我在皇宮中,所遇到的就是這樣的‘幻境’,幻境之中神怪橫行,幾乎是地獄般的景象,費盡力氣才得以脫身,也多虧了蘇燦我才能活下來。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它捲土重來……難道說,華陽教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所以發怒了嗎……”
“這麼說的話,外面的這些東西,應該非常不好對付吧?”王初梨說完這句,彷彿忽然感知到了什麼,她的身子僵了一瞬,猝不及防地,她肩膀一顫,整個身子一弓一彈,往旁邊迅速閃避過去,只見一團絮狀的雪白的霧,從剛才被突破的視窗飄飄悠悠地要進來。
趙佶沒被霧嚇到,卻被王初梨的行為給嚇到了,嚇到了還不算,他反過來安慰王初梨道:“別怕,只是寒氣而已。”
“你不明白!”王初梨驚魂未定道,“它有……殺氣。只是雪而已,怎麼會有這樣強的殺氣呢……”
趙佶嚇得連連倒退,道:“這樣嗎……那你要小心……”
他和王初梨,分別退到了房子的兩邊,而白霧從他們中間穿過。
這一團霧,似有似無地觸碰到的地方,被凍出了層層疊疊的潔白的霜花,咔啦咔啦地碎了下去,即使是牆壁,也承受不住這種寒冷,它根本無法阻擋白霧的步伐,摧枯拉朽地碎了,呻吟了,被劈開了——咔啦!電光火石之間,它被這一股無形的力量劈成了兩半了,趙佶目瞪口呆地看著牆上自行裂開一道大口,彷彿橫臥的女人的唇;寒霧像是一把無形的刀向著屋內延伸,所到之處皆無法抵抗,白霧呈柱狀向著屋內延伸,這霧氣在地上的時候瞬間從下到上凝結成冰,尖銳的冰稜從房頂突出,直指天空,它不斷地往前蔓延,彷彿是百足蜈蚣往前爬,所到之處所碰之物皆被凍結,簡陋的茶几,破舊的板床,全都成了冰稜的一部分,成了這不明所以,忽如其來的災難的一部分。
整座房屋被白霧撕裂,嘶拉,嘶拉,咔啦咔啦咔啦。這種撕裂,從牆壁往上延展到天后版,往下流動到地面,咔啦咔啦咔啦——碎!整座房子都被撕碎成了兩半,摧枯拉朽地往兩邊轟然倒下;趙佶手忙腳亂地往四處躲避,從房子的碎片之中穿出去爬出去跳出去,等好不容易接觸到地面的時候,他只看得到眼前一片蒼白。
整座山一直到山間都白了。大雪將地面與樹枝覆蓋得嚴嚴實實,不留一點透氣的空間。大風在他的背後咆哮。他轉過頭去,喊了一聲:“初梨,你還……”
“好嗎?”兩字,說得很輕也很虛。趙佶瞪大了眼睛,呆愣著看著面前的景象:一座巨大冰川憑空出現,橫立在兩人之間,頂端是刀刃一般的脊背,周圍是綻開的稜柱。風雪呼嘯,冷到了骨子裡。
“幻境……”趙佶喃喃道,“是炎鶯來這裡了嗎?”
“趙佶!你在對面是不是!”王初梨不耐煩的聲音傳來,“有沒有被困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