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佖很少生氣。因為生氣這一種情緒在他並不很正常的情感中很少被激發,他動輒就要殺人也不是因為生氣,大多數時候是覺得失望以及,無聊。他在遇到好事時覺得煩躁,遇到麻煩時覺得快樂,該流淚的時候他覺得無趣無理取鬧。他的情感是錯亂的,不可靠的,不可信的。
如果是生氣的話,他自己也是不太相信的。生氣意味著自控的喪失和被牽制,是他常常用來抓住別人把柄的方式,他不能體會但是懂得憤怒和恐懼的威力,因此,他實在不能夠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成為一個弱點。儘管別人並不清楚這點。
但是此刻,他有點不高興了。這種不高興伴隨著疑惑不解和輕微的不甘願,朝著他席捲而來,起因就在於他背後傳來的疼痛。他很久沒有被疼痛感困擾。他往往會在疼痛來臨之前避免它的出現,讓這樣的事情儘可能少發生。然而這一次不一樣,他疼得猝不及防,疼得不能自持,一把火焰自心底猛然往上燒過他的頭頂。
不可能。
他轉過頭去。
不可能有人能夠傷到他,能夠傷到他的人不是已經被他廢了嗎?
“你錯了。”邊驛立在他身後,倒懸長刀,朝他淡淡道,“你要對付的人可不止一個。”刀上纏著魚線,魚線的盡頭是流星鏢,在趙佖的眼中是千隻百隻的蝙蝠扇動翅膀盤旋在邊驛身子周圍,彷彿一個巨大的幽深的漩渦,他處在巨浪的正中,是風平浪靜的災難製造者。
流星鏢插入他的後背,薄薄的尖銳的一片一片地切割,他的肌肉每每抽動一次,它就往更深處遊走,是庖丁解牛,順利地避開骨骼,直取血肉。好一個流星鏢,他的整個後背都是星星點點斑斑駁駁的血跡,而疼痛感更是劇烈得比單純的刀割斧劈強了百倍,儘管那已經是太久遠的記憶了。他伸出手一點,切斷這些魚線,然後扯著線頭往外一拉,再運功使肌肉逆向遊走,以此逼走這些暗器——越是正常地活動,它們就越是深入到自己的身體當中,他不能想象這些東西停留在他體內侵蝕自己五臟六腑的樣子,這些爛泥裡拔出來的骯髒東西——
該死!該死!該死!
趙佖皺眉,他竭力往下壓住自己的情緒,尤其是這樣激烈地暴動起來的憤怒,是強烈地想要置一個人於死地的憤怒,甚至比想要殺死趙佶的念頭更深徹、更恐怖、更急不可耐。如果殺死弟弟是長久存在於腦海中,是延續一輩子的事情,那麼殺死這個小捕快的念頭,是此時此刻、異常迫切、非要拿到他的性命不可。他一面運功,一面盯著邊驛,眼神裡爆沸起驚人的殺氣來:“就憑你也想殺我嗎?你怎麼敢?”
邊驛認為趙佖是看不起自己,為此他有些忿忿不平,又想到剛才趙佖對自己的侍女的所作所為,登時正義感亦油然而生,於是他大聲道:“申王殿下,尊敬你確實是我作為一個平民應該做的事情,你受老天眷顧身為貴族自然要受到萬千寵愛。但是你可不要忘記了,我們汴京衙門的存在本身便是懲惡揚善。你如果行善的話,該得到的就全都能夠得到。但是你要是作了惡的話,對不起——我們衙門可是和惡勢力鬥爭到底的,無論你是高貴還是低賤,我們都一視同仁。所以,我要以汴京衙門的名義逮捕你!”
在他這句話收鞘的同時,趙佖大喝一聲:“吵死了!”這一聲大吼氣貫山河,響聲不大卻刺透耳膜,邊驛還勉強能夠支撐,屋內餘下的人皆是搖搖欲墜的樣子。趙佖全身上下一用勁,將刺入體內的幾枚流星鏢逆向逼出,流星鏢朝上飛起,噗地嵌入趙佖身後的牆中,顏色依舊是雪白寒冷,隱約有著幽深的湖水似的藍,而無一點血跡。趙佖的控制力極強,他才不想讓自己的血沾染到這件兵器上,對他而言是一種侮辱。血兀自往下流,流到他潔白的裘皮襖子上,彷彿是一頭獸受了傷,從溫暖的皮毛中流出溫熱的血,是真實的跳動的有生命的。血順著他的肩胛骨流到手臂,從手臂流到扇子上,從扇子上滴下血,像是開出一朵一朵的臘梅花。
邊驛見苗頭不對,操縱著流星鏢再一次攻擊趙佖,流星鏢丁零當啷地響著,他彷彿踏入一條光輝燦爛的銀河之中,蝙蝠變作喜鵲送去福音;而在趙佖看來,它們依舊是惱人得不可忍受的骯髒生物,在破解之前,他看到的一直是幻覺。
但是趙佖並不那麼好對付,尤其是在他認真起來的時候。他舉起被血染紅了一小塊的扇子,驟然展開,那扇上本來繪著山河萬里,此刻變作了長日將盡的晚霞血紅。儘管受了血液浸染與撞擊傷害,而整個扇面竟絲毫無損,在精美圖案背後透出冰冷陰沉的鋼鐵光芒。邊驛冷笑道:“天真,你是想用一面扇子來擋暗器嗎?蓄力於一點還勉強,可是整面扇子展開,這樣廣泛的力道可不能夠承受這些武器。你的人沒什麼武功,可用的東西卻不賴呢。”
趙佖卻在扇面背後吟吟笑道:“你憑什麼覺得,這種破爛東西能入得了我的眼?”
邊驛一驚:“什麼……”
流星鏢飛過去,他卻並聽不見宣紙被穿透的薄脆聲響,流星鏢是如同光線照射到鏡子裡,整個地反射出來,整片夜空裡的星星跌落大地,墜落的流星躥升,他投擲過去的流星鏢直接往回彈到他用於防守的流星鏢的佈陣中,鏗鏘有力地發出撞擊之聲,振聾發聵,是最強的長矛與最堅硬的盾牌兩相碰撞,爆出兩敗俱傷的火花。邊驛看著面前星辰墜落,冷汗沁出額角,每一隻彈回來的流星鏢都與盤旋在他周圍的流星鏢精準相撞相互抵消,甚至於更比他多了一分力道,一股狠勁,以至於聯結的魚線也嘣地被扯斷,是一隻野獸撲上來咬了一口,他的整個防禦陣型登時被撕得七零八落。邊驛以刀背向右下掛刀,重心前移,分別向右、向上、向左下方壓刀牽扯魚線,用刀身試探究竟還剩多少流星鏢在他的掌控之內,而結果是無。
他立刻左手向刀柄一抹,將系在上面的魚線往下抖落,抽刀向外旋轉,再向上向前下外剪腕,將纏綿的魚線盡數劈成碎片以免其阻礙自己的視線。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尚且平穩,是暗湧之上的平靜海面,箇中心事只有天知地知。
就在剛才,他使用的所有流星鏢都已被趙佖盡數擊落——僅僅是一把扇子的防禦態勢。
趙佖慢慢放下扇子,邊驛得以仔細觀察這扇子的扇面。從正面看,這把扇子摺合起來應有約一尺二寸,正是扇骨的長度,而扇骨並非尋常材料,而是由泛著幽冷黑金色澤的鋼鐵所制,從扇面的上方透出一個個尖銳的角,隨著扇子的扭轉而寒光閃閃,是極其鋒利的刺刃。而扇面覆蓋著的白色宣紙,更不可能是普通的紙,而是一輪一輪的剛玉——是堅不可摧的極為頑固的玉石所制,上面的畫作才得以歷久彌新,任何的外界摧殘都無可撼動它的樣貌。
邊驛正對著趙佖,下意識地用拇指和虎口壓住刀盤,隨時預備出刀。
趙佖卻朝他笑了,趙佖笑了好一陣,方開口道:“是不是沒見過這樣的扇子?”
“我……”邊驛冷汗涔涔,但他的優點就在於實話實說,他咬牙道,“我確實沒有見過。”
趙佖低頭撫摸著扇子,道:“沒見過就對了,我喜歡誠實地承認我的強大的人,也喜歡能夠欣賞我的扇子的人。這把扇子的扇骨是鋼鐵,扇面是剛玉,堅硬到不可想象。都是世上頂好的材料。你剛才有看出來嗎?有吧。”他抿嘴笑了笑,道,“這把扇子最大的特點便是一物多用,除了扇風消熱以外,還能防身禦敵,攻守兼備,變化多端。它合攏時候如鐵棍,可作擊打使用;而展開的時候又可作刀砍劈,而更常用的是拿它上遮下擋來防止暗器侵襲。憑什麼對手一把打出來,我卻要每一處都去格擋呢?這些瑣碎的事情,交給武器就好了,反正到最後都是廢銅爛鐵。”
“廢銅爛鐵?”邊驛冷笑道,“可別裝啦,你這叫廢銅爛鐵,那世上就沒有好的武器了。”
“人比武器珍貴啊。”趙佖輕撫扇子邊緣,扇子嗡嗡作響。他道,“一個人能配得上的武器,往往要比這個人差些。武器是人造出來的東西,自然就低人一等,危險的也是人而不是兵器,自然是人選擇武器而不是武器選擇人了。所以,我連鳴蟬這個人都能輕易殺掉,那廢掉他的武器不是更加輕而易舉?這就是你不能夠贏我的原因,你沒有我高貴。”
邊驛皺眉道:“可笑,難不成你是這世上最高貴的人不成?照你的話說,那你怎麼不去刺殺皇帝呢?”
趙佖聽了他的話,忽然大笑起來,道:“這樣簡單的弱肉強食的道理你都不懂,說著正義,卻不知道正義是什麼樣的鬼東西。聽著,你以為你汴京衙門是懲惡揚善、伸張正義的地方,你們是正義的使者?真是可愛,你們不過是同樣聽取上級命令,裝腔作勢忸怩作態的一群走狗罷了,和你所認為的給我做事的人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區別,相反地,你們的偽善態度更加令人作嘔。”
“你胡說,葉捕頭和柳大人都是……”
趙佖笑起來:“葉捕頭?你看見他今天是怎麼對我的嗎。至於柳大人啊……”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道,“我怎麼覺得,他的作惡程度,和我也不相上下呢?啊,也是,你們並不清楚他的為人,自然就不太熟悉了。你會明白的,哦,不,你永遠不會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