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許是開始晚了,皇后聽見更鋒利的風聲降臨,黑暗即將籠罩皇室,又一次的黑暗,又一天即將過去,然而她依舊只能停留在原地。
“林驚蟄,這個名字我倒是聽說過。”趙佶道。
皇后面色微變,警覺道:“什麼時候?”
趙佶見皇后神情緊張,便笑道:“別急,皇后娘娘,與你無關。我的記憶比這更久遠些,距離現在得有十年,那時候我九歲,宋公公給我講了一個神醫的故事,那一年,汴京城的王偏將王舜臣,從戰場被人拖回來,渾身上下都是窟窿,已經是不成人形。人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然而恰巧遇見前來汴京城的林驚蟄,人稱‘木先生’。”
皇后微微張嘴,“啊”了一聲,道:“確實如此。我也是聽說了他的名號,才叫人密召他入宮替我解毒。他之前有非常厲害的過往,據說是天下第一的神醫,沒有什麼病、什麼毒可以難倒他。因此他成了我最後的一點希望。”
趙佶點頭道:“娘娘原來也聽說了。是,他醫好了王舜臣,卻被禁止在汴京開醫館,斷掉金錢來源,堵住了四面八方的路,再厲害也不能施展才華了。我當時還問宋公公,為什麼像木先生這麼厲害的,名動天下人,皇室反而要讓他不好過?宋公公說,所有說出此事真相的人,都不會好過的。”
在趙佶說話的時候,皇后起身朝著屋子北面的視窗走過去,看著外面的黑暗的天空,天空中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是混沌的一片。
正看著,一朵雪花飄下來擋住視線,她回過頭,一雙又美又毒的眼睛盯著趙佶,閃閃發亮,像是一隻貓,絕美的側面變作剪影。
趙佶的目光也跟著她,道:“我很久以後才得知,他留下的那一句話是說——這一切都是皇室的陰謀。”
皇后看著他,笑了一聲,道:“端王殿下,你從剛一開始就知道真相,卻何苦要來問我?”
見到皇后笑,趙佶也低頭笑了起來,道:“我想知道,我所懷疑的這一切,究竟會隱瞞到怎樣的地步。”
皇后眼睛裡閃爍著光芒。她冷冷道:“可是你要我怎麼相信,企圖殺死皇上的你,竟然是我的同伴嗎?”
趙佶無奈攤手笑道:“皇后娘娘,既然你所經歷的一切都有可能是虛幻,為什麼又會覺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輕易就能被你控制住的廢物端王,會做得出那樣的事情?”
皇后道:“你的不可能也許還是可信,然而別的可能,好像也並不存在吧。”
趙佶笑道:“皇后娘娘,發生在你身上的不可思議的事還少嗎?又換句話說,華陽教的存在,就是不可思議的事件的溫床,這世上並非所有事情都是按部就班的,甚至有些事情是不能夠用普通的思維解釋的。比如,你只是看見皇上倒下,聽到他指認是我殺了人,可他所看見的關於我的一幕,或許並不真實存在,而只是個幻覺。又比如,皇后娘娘,皇上有沒有和你說過,他在五歲以前沒有記憶?”
皇后一愣,道:“皇上確實說過,而且十分介意的樣子,找了各種各樣的大夫,都沒有尋出原因來,看病吃藥,都不能夠治好。怎麼了,皇上和你也說過這件事?”
“很好。先回皇后娘娘的話,這件事一直是皇上的心病,百思不得其解,而我也恰巧有著與他互補的癥結。”趙佶微微昂頭道,“五歲以前遭人詛咒,每日夢魘壓身,七竅流血,幾乎是一個廢人,雖說先皇想要盡力拯救,然而畢竟這是無藥可救的毛病,到最後幾乎放棄了他,既然這個軀體不能夠使用,那就轉移到另一個身體裡,至少他的意識是在的,皮相與外在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
皇后彷彿在聽一個瘋子說話,然而這個瘋子說出的話,又使她不得不去相信。一旦相信,就要相信這完全衝擊性的觀念體系,她仔細聽著,幾乎無意識地重複道:“你繼續說。”
“而與他交換身體的人,擁有的記憶比他短了許多,因此總是覺得不適應,心智也是幼稚,八九歲的時候,心只有四五歲,毫無基本的判斷力,是一個傀儡般的存在,只能由太后掌管,到了十四五歲,依舊是個小孩子,太后看實在無法,只能下令從全國各地尋找年輕貌美的乳母來照顧他,也並非他看不上誰,只是尚未開化,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他的心還是孩子。所以皇后,你所擔心的不被寵幸,只是沒有到時間。你找人作法,不過是中了圈套,使人看穿你的目的,找到了空隙加害於你。得不償失呢,皇后娘娘。當然,我可以理解。你只是渴望他愛你,是嗎?”
皇后聲音顫抖道:“如果照你這麼說,皇上的一系列的行為,還有他失憶的原因,似乎都可以說得通……”
“而到如今二十來歲,心終於到了少年的時候,他終於有了對於男女的感情,熱切,赤忱,專一,然而這時候卻又遭橫禍——嘭,一個脆弱的泡泡碎了,不復存在了……”趙佶輕嘆一聲,道,“一個天真的靈魂被封鎖在成熟的身體裡,不得不去追趕和適應,在勞累疲憊與自我懷疑中,只有愛是他唯一的倚靠。但他沒有想到,既然一個人連他的靈魂都可以轉移到別人身上,那麼迷惑他的感官,就更是不稀奇的事情了……”
年輕的皇帝想抓住他的倚靠再不放開,這是他黑暗歲月最後的一點光。可是皇帝不應該依賴任何東西,一旦產生依賴,就應該毀掉,更何況是人。一個完美無缺,至高無上的人,是不可以有軟肋的。皇帝是不允許擁有感情的。可是他唯唯諾諾、戰戰兢兢地活了這許多年,終於再也繃不住,爆發著反抗了,而皇后就是他最初的戰場。他整天整夜地,退朝以後就沉溺於皇后的身體,他允許皇后做任何事情,只要她依舊愛他,只要她存在。
皇后的表情非常複雜。她啞聲道:“是這樣嗎?原來他是愛我的,但又不是完全因為愛我。原來如此,我明白了。皇上活得太辛苦了,真是太苦了。”說著,落下淚來。
她頓了一頓,冷宮之中有節奏的水滴聲如同時間流逝。
趙佶低聲道:“還要我繼續說嗎,皇后娘娘?”
皇后開口道:“說了這麼多,那麼你就是……皇上五歲以前的那個靈魂嗎?你到了一個健康的身體裡重新活過,只是不能做皇帝,你不覺得恨嗎?”
趙佶的神色倒是因為說完了這一切而變得異常輕鬆,他重新露出燦爛的笑容,眼彎如月牙,齒白如月光,他俏皮地眨了眨眼,道:“可是,我就是端王趙佶,不是別人啊。皇后娘娘,我只是在說故事而已,別信我這個滿嘴胡言的傢伙呀。不過,如果你覺得我說得有幾分道理的話,告訴我木先生的故事也可以,如果不相信我,你一樣可以編一個故事和我交換。”他轉身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捂著嘴流下酸楚的淚,揉著眼睛道,“啊,我好睏,昨天在天牢裡待著,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現在淨說胡話呢。宋公公和我說過,一夜不睡,十夜不醒……如果皇后娘娘沒有什麼想說的,那我也就先去睡覺了吧。”
他的神態非常可愛可親且真誠,任何人看了沒有辦法拒絕。他雙手搓著臉,看似滿不在乎地往門外走去的時候,皇后道:“我告訴你真相,只是它沒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