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烈楓有些想念鐵羽了。鐵羽是王烈楓心頭的痛,或許一切都如同華煉所說,鐵羽這樣美貌的馬,確實不該上戰場。而事實是,他已數不清自己已多少次出生入死,而鐵羽常伴著他,踏遍山河大地,踏遍冰冷屍體,它也曾和王烈楓一起穿金戴銀受過封賞,然而最後還是要回歸到混雜著汙穢鮮血的修羅戰場上,成為無名的屍體中的一員。
他這麼想著的時候,天寒地凍,冷風吹徹就宛如鐵羽的嘶鳴——是鐵羽嗎?是嗎?王烈楓茫然抬頭,那遠遠的,蒼白明亮的一道光是什麼?那光線之下,在雪亮的白色之中的一點鮮紅,斑斑駁駁的,他再熟悉不過了,不正是鐵羽的脊背?
——怎麼會,怎麼會在這裡遇見鐵羽。王烈楓眼眶一熱,是他此時此刻唯一感受得到的一點溫度,而這點可憐的溫熱,又很快地在颶風席捲之下凍結成冰,他猛然反應過來,冷,好冷,因為絕望而一動不動,死亡頃刻之間便會登門拜訪,也許看見鐵羽就是這樣的一個預兆!
不對。不對。不對。
他顫巍巍地站起來,勉強倒退了兩步,定了定神,哽咽道:“鐵羽。”
鐵羽朝他奔過來,噠噠,噠噠,噠噠的馬蹄聲變作刷、刷、刷的金屬聲響,是刀尖的鳴響,是寒冷與疼痛的互相糾纏,是朝他席捲而來,要刺透他的身體,是要他的命,是一個幻覺——快躲開!
王烈楓往旁邊一閃,刷!鐵羽與他擦身而過,它順滑柔順明亮的毛髮帶起他的衣服,將他左臂上的布帛扯落大片,碎得如楓葉被狂風捲到天空中四散飛舞,是蒼白的輓歌,是月光破碎,山河零落,是回憶的毀滅和消散,是不復存在。
王烈楓回過頭去——他的背後空無一物,似乎只是這一撞,鐵羽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怎麼回事?
他遲疑著,然而又聽見了咴咴嘶鳴,嘶鳴轉為刀劍之聲,作金石聲,鐺鐺之聲,王烈楓猛地又回過頭,還是鐵羽,它的速度更快,光芒更巨大,脊背的紅斑更深徹而鮮豔了。王烈楓想起手裡還有兩支箭,立刻就往腰際一摸,摸出一支來,對著疾馳的馬,以箭為刀一格——沒有弓。然而這一支箭在他的手中彷彿有了生命,,他在出箭的同事,身子往旁邊一閃,馬再一次撞過來衝過去,在與箭矢相碰撞的瞬間發出了“錚”的一聲清鳴。
此聲一出,王烈楓立刻警覺起來:這個聲音他很熟悉,是一樣兵器,而且是不少見的兵器!
他以箭試探,本就不是為了格擋,也不是為了打敗它,而是為了尋找幻覺背後的真相。他是被雪鳳凰捲入這個極寒的風暴的陣勢之中,雪鳳凰既是幻覺,那麼他所處的地方必然更是幻覺之中的幻覺。
聽著聲音和力道,它似乎是很長的一把,否則聲音不會這樣空靈悠遠而清透;真是件不錯的好兵器,如果他能夠得以窺見它真實的面目的話。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鐧、錘、撾、钂、棍、槊、棒、拐……隱藏在鐵羽的幻覺背後的真相究竟是什麼?鐵羽再度消失,王烈楓凝眉回想——似乎前兩次的攻擊,都是從遠處的同一點上爆發而出,那必定是鐵羽出現的地方,也許這是什麼暗示也說不定。
於是王烈楓開始往前艱難前行。啊,沒錯了。他每走一步,溫度都比前一步更低,風也更加強勁,甚至連這個無邊無際的幻境似乎都變窄了些。王烈楓認定了是這裡,就一路執著前行。鐵羽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規避的難度也愈來愈大,王烈楓蹙眉咬牙,頑抗著烈烈的風,鐵羽再度衝撞而來,帶起的鋒利的一陣風撕碎他的衣服,削掉他的一撮頭髮,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傷口,這道傷口本該流血不止的,然而卻因為這裡太冷,風也太大,傷口硬是一滴血也沒有擠出來。
他抬起頭來,看見了鐵羽衝撞而來的軀體,雪白得近乎透明,那斑斑駁駁的紅色的幾個點,也許正是他自己的血。他定了定神,猛然看過去,忽然看見在這奔跑的肅殺的刀光之中,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兵器的輪廓,有著尖銳的頭部以及長而筆直的身體,它從遠處延伸而來,越是遠,就越是像它自己。
越來越亮,越來越冷,越來越痛,王烈楓渾身上下傷痕累累,而他所尋找的真相就在眼前了。在他抵達此處之時,突然之間銀光爆閃,金屬的色澤爆裂而出,鐵羽的軀體在這片白光之中形成。
王烈楓深吸一口氣,猛地箭矢丟開,雙手齊出,一記龍爪手氣勢磅礴——他的中指突起有如龍爪,動作迅速,大有神龍無首之感,動如黃龍滾水、浪裡推舟,如山川震動,不可抑制,這套手法的收縮幅度雖笑,卻集“擋、防、攻”為一體,能夠迅速抵擋多次進攻。他的雙手快速遊走,直伸進馬的柔滑的鬃毛之中,伸進它虛無的身體之中,抓到它爆裂的鋼鐵的骨骼——有橋斷橋,無橋則生橋,只此一次,他非要挖出鮮血淋淋的真相不可。
——是光潔冰涼的,兵器的柄!
在他抓到這把兵器的一瞬間,他被它身上所散發出的殺氣所震懾,在他畏縮的一瞬間,忽然之間寒風狂嘯怒號,悽苦如狼的哀叫,遮天蓋地,震耳欲聾,一切的寒冷都往他身上席捲而來。
王烈楓深呼吸一次,定了定神,他回憶起染血的戰場,無休無盡的刀劍的交鋒和屈辱。這樣想著,他的怒氣突然上湧,燃燒得無窮無盡,燃燒得天崩地裂,日月無光,他猛地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將那武器往外一拔,隨後怒吼一聲:“給我出來!”
他將武器拔了出來,他看見了它的樣子——是修長的閃爍著金屬光芒的一柄長槍,長一丈有餘,槍頭如蛇般九曲,頂尖而鋒利異常,兩側的薄刃嚶嚶作響,它是這個陣型的中心!
在槍被拔出的一瞬間,王烈楓所處的世界開始顫抖,他看到天空破碎,地面上升,碎片在半空之中化作紛紛揚揚的雪花,天空變亮了,回到了他所熟悉的,院落之中的白。暴風消失,寒冷消散,他睫毛與鼻尖上的雪花迅速地融化。
——總算是出來了。
——回到這個真實的,溫暖的世界,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