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王烈楓微笑著道,“你的幻境還沒有結束,剛才的幻覺是你在這個幻境之外又創造的一個世界——是不是?”
陸時萩笑道:“王大將軍何以見得?”
話音剛落,王烈楓就從牆頭往下輕落,風吹拂他的頭髮,然而頭髮的飄動方向卻是異常的,他雖在往下落,可頭髮卻亦是從上往下,從後往前飄動的。彷彿進入了太虛幻境,是虛無的、毫無規則的一個騙局之中,而這個世界的創世神正是陸時萩。他控制著這裡環境的變動,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片雪花一點風都屬於他,是任他把玩的東西。
——陸時萩這個人,究竟是什麼來路?
王烈楓在落到地面之後也並未停下,他根本就沒有機會停下,因為在他接觸到地面的一瞬間,他聽到身後的轟鳴,是直朝著他耳膜衝過來,朝著他後腦勺燒過來的一股尖叫的熱浪,他瞬間反應過來向前飛撲,然後迅速地往旁邊一滾,忽地頭頂壓過一聲嘶吼,他拿眼一瞟,一條火蛟龍渾身燃燒著,金橙色的碩大粗長的一條,鹿角、駝頭、兔眼、牛耳、蛇頸、蟲腹、魚鱗、鷹爪、虎掌,每一片的鱗片都像是一塊燃燒的布帛,是在灰飛煙滅之前的爆染,鱗片張開,從中又噴出火來,它的周身上下都在熊熊地燃燒著,是一個撕裂狀的形體,越是靠近越是接近滾燙和死亡。
它與王烈楓擦身而過,直突到前方去,在離開他幾丈遠的地方又回過頭來,王烈楓看見了它金色的眼睛,是比夏日午後毒辣的太陽更為明亮和熾熱,是整個一條火蛟龍熱量的核心,無窮無盡地燒灼著。王烈楓知道這是幻境,這條火蛟龍也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把火,然而他還是為這樣的幻術而驚訝不已——幻術,是借自己的眼睛欺騙自己,效果是絕對的拔群。雖然此刻眼睛無法起到觀六路作用,他便只能耳聽八方,於是他閉上眼睛——傾聽著四周的動靜。
奇怪的是,當他閉上眼睛的時候,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甚至能夠聽見樹枝顫抖、雪花落地的聲音,樹下的小動物跑過,祥和寧靜得叫人心驚膽戰——不該如此啊。
但是他的耳朵不會騙他吧,也許吧?——王烈楓太陽穴發冷,汗珠沁出,然而就在極為短暫的一瞬間之內,他的整個正面都熱起來,彷彿一下子從冬日變作夏日,而他離太陽不到一寸之遠的地方,吹過來的熱量燒得他五內俱焚,燒得他痛徹心扉,他的耳朵也開始痛,他的耳鼓膜在突突地跳動著,似乎在這安靜的背後,有什麼東西沸騰爆裂了,發出滋滋的聲響,是以厚重的雪花埋葬的千軍萬馬的冤魂咆哮——這是王烈楓心底最恐懼的事情!他猛然之間睜開眼,看見那火蛟龍在他前方不遠處調轉過頭,拐了個彎重新朝著他咬過來,他周圍的灼熱是真實的,這條火蛟龍亦是有實體的,被它撞到了咬到了,是真的會被燒成炭的!而在王烈楓睜眼的一瞬間,咆哮之聲重新在耳畔響起,是越來越近越來越急,是凶神惡煞的巨獸張開嘴,嘴裡是光芒萬丈,朝著他的位置猛地噴出一團火球來!
王烈楓咬牙道:“能欺騙耳朵,真了不起啊。”
陸時萩笑道:“多謝王大將軍誇獎。要對付您,就不得不用這樣的方法了。”
“你可真看得起我。”王烈楓苦笑道,“不,申王可真看得起我啊。”
——這火蛟龍的勢頭竟這樣迅猛,速度極快且攻擊力絕對不小。而火是一個虛幻的實體,他傷不了它,而它能夠將他從活變死,這又該怎麼辦才好。他朝旁邊飛撲,火球從他的衣角滾燒過去,像是一把圓形的飛旋的刀,割裂他的衣角,飛至王烈楓剛才所停留的牆頭附近,撞在牆上,火花四濺,微小的火花又變作千隻萬隻的細小的鳥,明亮而尖銳地朝著他唧唧喳喳地飛來。王烈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是操縱火焰,也不該到達這樣隨心所欲讓火焰轉身的境地。
驚訝過度的人往往不是因為面前招式的強大而死,而是因為這驚訝導致的不作任何抵抗而死,他們死於被“出其不意”,這一點即使在戰場上也是通用的。但是,與其思考“為什麼會這樣”,不如去想一想應該“怎麼解決”才是。這樣的事情王烈楓見得很多了,因此他當機立斷,將正在微微燃燒,焦黑的衣袂一圈一圈地往上啃燒的外套一把扯了下來,對著飛來的火鳥投擲過去,刷——見了可以燃燒的東西,火鳥像是見到了蟲子見到了米堆,唧唧喳喳撲騰著往上湊,轟地一聲,整件衣服上燃起沖天火光,在所有的火鳥撲到衣服上的一瞬間燒得灰飛煙滅。
王烈楓在將衣服丟擲去的瞬間,人就勢往前躥,在冰冷的雪地上迅速地往前半爬半滾地走出了好幾尺遠,然後轉過身回過頭,一看——
火蛟龍張開了嘴衝過來,將那一件在半空之中的燃燒的衣服一口吞了下去,它閉上嘴,嘴邊冒出青白色的煙霧,那件衣服確乎是灰飛煙滅了,王烈楓聞到了羽毛燒焦的氣味,一時之間他不能確定那條火蛟龍吞下的,究竟是他的衣服,還是這一群小小的火鳥。
火蛟龍吞下這些食物之後張開了嘴,又轉過頭看著他。王烈楓皺了皺眉,道:“真是了不起的本事。”他心裡默唸著從一數到五,往旁邊一處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他聽到陸時萩的笑聲:“王大將軍,接下來你想去哪裡啊?”
王烈楓也朝著遠處的他笑了笑,道:“哪兒也不去,只是想找一樣趁手的兵器罷了。”
在火蛟龍撲過來的瞬間,他數到了五,他猛地蹲下去,閉上眼睛,在這一片空白雪地之中,一定藏匿著什麼,既然這一切都是幻覺,那麼必定就會在空無之中掩蓋了什麼東西,掩蓋了不久之前他在這裡曾經落下的東西——
陸時萩看見他的手在白雪之中往下探索,竟穿透了地面往下送,不由得眯起眼睛微微吸氣,他確乎感到有些驚訝了。既已如此,他也不再掩飾,而是直接發問,以脾氣極好的一個語氣,溫言道:“你怎麼知道是這裡啊?”
王烈楓的手往下探,他撫摸到了柔順的尾羽,圓滑的柄,以及冰冷堅硬、稜角鮮明的箭頭。再往下一探一摸,是堅韌的山桑木製成的弓,和堅硬的檀木弩身,絲絃亦是堅韌無比,於是他微笑了。
“因為,”王烈楓漠然笑道,“我的記憶告訴我,剛才射出箭的地方就是這裡。既然有箭,就必定還有機關在。即便是眼睛耳朵都受了幻覺蠱惑,可是畢竟是浮於表面的東西,我的心可不會騙我,它是屬於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