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蠶點頭道:“我明白了。”
趙佶紅著眼睛抬起頭來,勉強笑道:“皇祖母著急了嗎?我馬上來,我馬上來……”說著,他踉踉蹌蹌地跟過去,在童貫和雪蠶都看不見的地方,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
隆祐宮很深,深得就像是之前趙佶跟著蘇燦走過的那一條地道,但是地道的深是因為黑暗和未知的恐怖而顯得無窮無盡,而皇帝的隆祐宮的深徹感來源於這尊貴的壓抑,這不可迫近的規則。明明皇上是他的哥哥,太后是他的皇祖母,然而一抵達宮殿內,趙佶總覺得所有的關係都隔了冰冷的膜,是不可逼近的。他甚至變得緊張了,周圍的景象變作旋渦,鑽進他的腦海裡,他的眼睛更花,腦袋也更疼痛了。
他走到底的時候,太后已經在盡頭等著她。倒也沒有刻意等他,太后的整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所望著的床邊,她的手握著一隻蒼白得發青的手,趙佶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那是他哥哥,當今的皇上趙煦的手。太后的表情有著隱忍的悲哀,她低聲喊著趙煦的名字,期待他有些反應
雪蠶走到太后身前,俯首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太后抬頭看著趙佶,微笑道:“佶兒,來。”
趙佶低頭唯唯諾諾道:“皇祖母恕罪,我來遲了。”他步子發飄地走到太后身前行禮,餘光又猝不及防地掃到趙煦,他膝蓋一軟跪了下來,哽咽道:“哥哥……”
他沒有叫皇上,而是叫哥哥。這是大不敬的事,但是大不敬在大悲哀面前煙消雲散,碰上趙佶這個喝醉的,更是不管不顧只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也便隨他去了。
只有趙佶知道自己是真的難過。只有讓自己醉成一灘爛泥的樣子,才可以在這裡釋放真實的情緒,隱忍剋制或是收放自如,他心裡有數。太醫們也發覺他的滿身酒氣,有些吃驚,想提醒太后什麼,然而太后卻是淡淡一句問過來:“皇上的情況還算穩定麼?”
一個太醫道:“回太后娘娘,皇上現在剛用上新的藥,療效如何要看情況。”
太后端然道:“不會變得更壞,也未必變得更好,是麼?”
“呃……”太醫只得如實回答,“確實如此。”
“那好。”太后淡淡道,“你們暫且退下,哀家有些私事要在這裡商量。”
太醫們紛紛立起,道:“是。”
待他們退下以後,太后長嘆一聲。她的聲音很輕柔,年輕時候一定是甜美如百靈的,而歲月催蝕了她的嗓子,讓她的聲音變成了令宮中大部分人一聽就心生恐懼的威嚴宣告,再沒有人能夠真心實意地誇讚她聲音好聽,是歲月中流逝的微不足道的一點遺憾。
“皇上從小體弱,天一冷就開始頭疼,一下雨他就會發燒。想叫他去鍛鍊,可是他總是容易摔跤,一摔跤,又變成骨折,躺在床上十天半個月下不來,身體變得更差,連肺都跟著出了問題,漸漸地演變成哮喘,又病了半年。”太后幽幽地嘆著氣,道,“太勉強了,真是太勉強了,皇上。”
“皇祖母……”趙佶聲音微弱,表情夾雜著震驚與不可思議,他緩緩抬頭,試探地,一字一句地問道,“皇祖母,你確定沒有記錯嗎?”
“怎麼了?佶兒。”太后面無表情地轉頭看著他,眼中是一潭平靜的死水,她的表情深沉,語氣篤定,是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一件她見慣了、習以為常、絕不會記錯的事情,“皇祖母雖然年紀上去了,可記性依舊好得很。一個月前的晚上吃了什麼菜,皇祖母都記得清清楚楚,怎麼會搞錯呢?”
“佶兒沒有別的意思。”趙佶哆嗦著,眼神都顫抖地看著太后,他開口的時候,牙齒上下打戰,他艱難地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可是皇祖母……天冷頭疼,下雨發燒,出門骨折,躺著又哮喘……這是我小時候發生的事情,是屬於我的事情,而哥哥……皇上他一直身體很好,自我記事起,他就是一個身體非常好的人,兄弟幾個裡,只有我才是藥罐子,他們也一直以此來取笑我。難道……難道是我記錯了不成?”
“從小體弱多病,不能多行一步的人,是皇上。”
太后的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與肯定,卻似一朵煙花上躥,直至到了趙佶的大腦後部,在他的記憶最深處啪地炸開——灼熱、疼痛、混亂、迷狂。
一個人若只是想要活著,那也並不是什麼難事。而要活出些意義,想要不成為行屍走肉,那便是難度陡增,而且極有可能被加倍地控制。趙煦就是如此。他厭憎這裡的一切,厭憎不聽使喚的自己。沉重華美的衣服壓向他,使他呼吸滯緩、生命流亡,使他無論在現實中還是精神世界裡,都受著煉獄般的煎熬。
比如,“噩夢”對他造成的持續侵襲。
與其說趙煦是皇室當時的長子、第一順位的繼承人,倒不如說是在天災人禍之後的倖存者,但倖存並不意味著幸運,倖存只是災難的開始。
他是從四哥趙伸徹底失蹤的那一天開始做噩夢的。在此之前,四哥一直被認為是王位的最優繼承人,然而這一事件的發生也許要再過許多年,畢竟上朝的時候,人人都喊著“皇上萬歲”,而從古至今從未有誰能夠真正擁有這千千萬萬年呢。
夢是假的,醒來就不怕了。這是趙煦從小接受的教育,在面對恐怖境地的時候,逃離就可以了。而怎樣算是逃離呢?是放棄掙扎,還是鬥爭到底,哪怕最後的結果都一樣?然而在旁人眼裡,在照顧他的大人的眼裡,這些都是一場鏡花水月,只要醒來就會煙消雲散了。
可是趙煦的夢所夢見的,是未來的“真實”。
趙煦自出生開始就是一個病秧子,人生前九年一半都在夢境中度過。他總是一副睏倦的,永遠也睡不醒的樣子,偶爾展露出的聰敏沉穩,也很快消逝在虛弱上湧,很快將他吞噬的沉眠當中,趙煦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快來人哪,六皇子又昏過去了!”
沒事,我死不了。趙煦心想,只要夢中的我沒有死,我的痛苦就一刻也不會消失。
他墜入黑暗,在漆黑一片之中看見紅色血光,除此以外他也無處可去,便朝著這個方向爬過去,爬過去,直至光芒淹沒他的身體,他的耳朵被尖銳鳴叫填滿,嗡嗡作痛,紅色的光刺入他的眼睛,愈來愈亮,他掙扎著往前爬,整個身子消失在這一片的光芒燦爛裡,他再次墜落,墜到更深的,更光亮的懸崖之下,這光芒撕碎他的身體,讓他的精神變成一片一片薄而鋒利的光片,飛散在空中,構築出華美宮殿,又變作高大的王座,王座上倒插寶劍,密密麻麻如荊棘,雪亮寒光爆綻,碎光聚攏至穹頂處裂開,漫天星河破碎如冰河,星沙散落入寶座,構築出瘦小人形,漸漸形狀清晰,是趙煦病容滿面的瘦削的小臉。
他低頭捂著臉。宮殿四處旋轉著星屑,是一個一個的明亮的螺旋,它們一圈一圈地往上爬,變作或高大或纖細的人的形狀,是成年人的樣子,與趙煦在現實之中所見的那些大人別無二致,只是他們稱呼趙煦為“王”。
趙煦疲憊地放下了手,透過濃重的黑眼圈看著他們,嘆道:“你們每次都這麼準時趕到,就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嗎?”
為首的壯碩男子低頭看著華美的地面,道:“我的王啊,我們就是因你而生,因你而存在的。只有你降臨於此的時候,我們才會甦醒並且呼吸,獲得這暫時的生命。”
“可是我很容易在現實中死掉的。”趙煦有些愧疚地幽幽說道,“你們可能也存在不了太久,就要轉投奔向另一個主人了呢。”
“王。”男子抬頭道,“你是我們唯一的王,是這個世界的統治者,你創造了這裡,也可以改變這裡,包括在此之外的那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