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死亡的路很短,走向未知的路很長,彷彿那一瞬間,靈魂落到無休無止沒有盡頭的深淵裡。不確定的恐懼,真是叫人產生帶著期待的戰慄。
陸時萩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也許是一場崩塌。他幾次三番想讓自己冷靜下來而未果,這種恐懼源於他對於任何人的不信任。
沒有人能夠兌現諾言。無論是爺爺說要帶著他長大,還是趙伸說要和他一起活很久,又或者是之後陰晴不定的聖女大人,到現在的申王殿下——都不過是一個臨時停靠的港灣,日後變作轉瞬即逝的回憶裡的煙火。好在他是淡漠涼薄的人,即使是回想翹起來什麼,大多數時候並不會引發多麼悲哀的情緒,除了趙伸會讓他心口一痛,別無其他。
問題的關鍵出在他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是不確定。不確定就會去期待,期待了又被澆滅,是反反覆覆的愛恨交織的一種折磨。
可是最近他夢到趙伸的次數越來越多,在短暫的斷斷續續的夢境裡,他的臉變得清晰可見,歷歷眼前,是成年的他在對成年的他說話——趙伸一直到失蹤為止,都沒有見到陸時萩長大成人呢。
“活下去,到我看見你長大的那一天。”
陸時萩得承認,自己就是靠著這一句話努力支撐了很久,因為要活下去,人就得放棄自己身上的一切,以自由與尊嚴為代價,換取一些補償,為的是讓自己能夠再次看見第二天太陽昇起。無聊的人生裡,有趣的東西都是危險的,他學著以此為樂。
王烈楓和趙佖在他身後。陸時萩走得很慢,他聽見王烈楓急躁的腳步,這是可以控制他的時候。他相信申王殿下也能夠感覺得到——那麼他就應該立刻會意才對。
在他走到一堵牆面前的時候,他對著這面被雪覆蓋了一小半的牆,剛抬起手想摸索隱匿在這之上的機關,腦子一轉便又放了下來。他仰頭看著這堵牆,想起過去的無數個被大雪覆蓋的汴京的夜晚,從冷到瑟瑟發抖,到在火爐邊悠閒地取暖,再到如今的對冷暖已然麻木,。整個世界都不屬於他。
人生也是被高牆所困,然而離開了,又要死。
申王殿下是否也是如此呢?
趙佖在他身後道:“一堵牆而已,有什麼可看的?”
“啊。”陸時萩笑起來,回頭道,“我沒什麼見識,只是感覺汴京太久沒有下這樣大的雪了。大雪能掩埋太多東西,我得費一點力氣才能找到機關的所在。”他撫摸著牆,沉吟稍許,忽笑道,“王大將軍,請隨我往裡面來。”
趙佖微微眯起眼睛看著他,站在院落之外而沒有走進去。
他倒想看看,陸時萩想做出些什麼事情來。
陸時萩從不讓他失望,即使是做出與他所吩咐的背道而馳的事情來,到最後終歸還是達到了目的,因此趙佖對他還是比較放心,也儘量不去限制他的每一步,一個高階的傀儡是該有自己的意識。
王烈楓隨著陸時萩走進院中,他抬頭看去,這座院子比起別的地方顯得更陰森可怕些,其主要原因就在於它四處的牆高聳入雲,黑壓壓的一片,彷彿一口巨大的棺材。
竟有這樣的院落存在,關在裡面的人即使逃出來也得嚇掉半條命。
“王大將軍。”陸時萩輕聲道,“您再往裡走些,待會機關開啟,傷到您了我可擔待不起啊。”
說著,他手一用力,牆體轟然轉動,斜斜地倒下一半,不斷地往下陷落,似是一場不可遏制的洪水,是山洪暴發岩石滾落,下沉,下沉,沉到深不可測的秘密中去。雪粒飛揚成霧,一時間朦朧夢幻如極微小的仙境,那是一個危險的偽裝,仙境在人間就變成了仙境中的地獄。
陸時萩轉頭的時候,正對上王烈楓的眼睛。王烈楓的眼神深沉,若有所思,他便對他笑了笑,露出潔白牙齒。
王烈楓的聲音如透明的冰,清澈又冰冷:“是我孤陋寡聞了。原來如今,稍有些身份的人家,實際擁有的住所都比原來的大上了一些。”
就像是雪將花瓣掩埋。就像是人的失蹤與陰謀。
陸時萩笑起來,道:“王大將軍,何止一些?其實足有一倍不止。每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一個住所都有不為人知的角落,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黑暗的另一面。王大將軍長年在外打仗,只知道地面與天空,在外時候,所無法抵達之處是天空,因此嚮往著自由;而回到汴京城內,地面被人佔據,天空被牆穿透,沒有一處屬於自由,只有深不可測的地面之下,有著肉眼所不可見的一點最後的空間,而那也不是自由,而是‘掌控’,發生在沒有自由的世界裡。這個深層的世界,包含著多少的秘密啊。”
天空屬於鳥,地下是墳墓。這些隱秘的角落盤根錯節,互相交織著,織成一張捕獵的蛛網,成為宿主共同的陰暗潮溼的秘密。汴京城光鮮的表面,實際上更像是一個蜃景。
王烈楓冷冷道:“我不想聽你的瘋言瘋語。把我妹妹交出來,否則我不會幫你們做任何事。”
陸時萩大笑起來:“王大將軍,我會信你的話嗎?你本來大概是這樣想的:如果不交出你妹妹,你就會把這裡翻個底朝天。可你又覺得該談談條件,而不是威脅,畢竟申王殿下對你有恩,只有他是真正地在救治你的父親。你是這樣想,我卻不這麼認為。如果讓你帶走她,豈不是再沒有條件來限制你了嗎?”
王烈楓一時無言,驚異於陸時萩的反應敏捷。敏捷且狠辣,溫溫柔柔的無情無義。
而更沒想到的是,在陸時萩說話的時候,周圍的雪霧竟如同巨浪一般升騰起來,在腳邊風捲殘雲兀自旋轉不止,聲響動靜越來越大,而陸時萩說話聲音不變,沉沉穩穩地說下來,不動神色而周圍大變。
而門外的趙佖似乎不曾意料到這一點,語氣遲疑地問了一句:“陸時萩,你在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然而他的聲音在一瞬間被地面繼續往下陷落的聲音所掩蓋。與此同時,院落的門從兩邊往中間緩緩地關閉了。
王烈楓實在沒有辦法集中精力聽下去,他早已大感周圍情況不妙,才剛往後退了半步,卻踩到一團空無,趕緊收回了腳,定了定神看著陸時萩。
陸時萩站在不遠處,腳下同樣是深不可測的黑暗。他向他投去一個陰冷的微笑,淺淡荒蕪如這鋪天蓋地的雪:“王大將軍,你可別亂動,下面很深,堪比懸崖峭壁,而且分佈著密密麻麻的機關。你一旦走錯了,下面就會有東西上來,至於是什麼,我也不能保證。”
陸時萩的這番話說得很曖昧。不說明是什麼,人總是會往自己所害怕的方向去向,即使是無傷大雅的小困難,都會在腦海中變成人生所不可逾越之重。
這裡的地面下陷變作深淵,只留下細小而密集的幾條道在地面上變成勉強立足的路,然而走起路來依舊需要一萬分的小心。整片整片地望過去,這個院落變作一個巨大的迷宮,人在上面舉步維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