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過街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從汴京的中心駛向汴京的心臟——皇城。奇怪,越是汴京生命的起源,一切的最終點,卻越是人煙稀少,戒備漸漸森嚴,整個汴京從外到內,是從荒蕪逐漸變得熱鬧,到了最繁華的頂點又戛然而止,迅速地往中間衰敗下去,到了堪比荒蕪邊境更為清冷的皇城。他們正在往這個地方駛去。
此時馬車正駛過一道橋,猛地顛簸了一下。
“啊!”
趙佶的一聲驚呼,又將蘇燦從沉思之中往回拉到現實。蘇燦也隨著他的呼號而渾身一震,他回過頭道:“你怎麼了?”
“我……我……”趙佶坐起身來,左手握拳壓在胸口,胸膛驚魂未定地上下起伏,可以聽見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音,然而他從醉酒之中醒來,狀態依舊是醉醺醺不清醒的,他一手點著車伕的後腦勺,斷斷續續道,“你……你轉過來。我夢見你了,我剛才在夢裡看見你了。我是不是見過你,在昨天晚上?”
車伕正在駕車,腦袋還未來得及轉回來。趙佶加大了聲音,怒喝道,“你轉過來!”
“現在轉過來很危險的。別急啊。”蘇燦抬頭對車伕道,“你在旁邊停一停吧,反正也快要到皇宮了。”
“不礙事,不礙事。”車伕笑道,“我會把你們送到約定好的地方的。還有,這地方其實也沒什麼東西的,不妨礙我駕車……既然小王爺想要看,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
馬車往前賓士著,而車伕回過頭看著趙佶。布條遮住他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而這雙眼睛的眼神極其瘋狂且熟悉——對趙佶而言。只是這一眼,就讓趙佶無意識地渾身發抖了。
“你、你——”趙佶聲音顫抖道,“你把這些布拉下來,我要看到你的臉!”
蘇燦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總覺得事情有些嚴峻,於是他手伸向腰後摸刀。刀徹骨地寒上來。
車伕嘆了口氣,復笑道:“小王爺這麼說,我也不得不這樣做了。我臉上有傷哦,如果嚇到兩位了,請不要怪罪。”
“少廢話。”趙佶咬牙,聲音乾脆不容置疑道,“快點。”他難得地在這醉醺醺之中保持了凌厲,這是非常罕見的,因為他要看到車伕的臉。他看著車伕將臉上的包巾往下扯,扯的時候有粘稠的皮肉分離聲,聽得人一寒;蘇燦更警覺,眼神如刀地看過去,而在車伕徹底露出整張臉的時候,他的眼刀停住了。
不需要刀割,因為他的臉上就有刀痕,自左邊額頭到右邊嘴角,將整張臉劃作兩半,他說話的時候,整張臉就扭曲起來,傷疤撐開,露出鮮紅的內裡——
這是一張趙佶再熟悉也不過了的臉,是他在昨天晚上所遇到的第一個噩夢,那從水中浮現的殺機,要置他於死地的第一個人!
“是你……果然是你。”趙佶喃喃道,“水蜘蛛,你不是死了嗎?這怎麼可能啊……”
蘇燦也是知道水蜘蛛是什麼人的,聽聞趙佶此言更是一驚。他將短劍從背後抽出來,蓄勢待發。而車依舊在行進,馬兒跑得很快,周圍的景色迅速地往後退去,實際上這行進的車,反倒是一個小小的、不可侵犯的宇宙,即使周圍有人想來幫忙,都很難輕易突破進來。該死。
然而車伕卻笑了,他笑得無辜,道:“小王爺,你在說什麼呢,是不是做噩夢記混了,我根本就不認得你呀……”
趙佶吼道:“我記得你!這道傷疤,這個眼神……就算你燒成了灰,我都認得你,你昨天就已經死了!”
他顫抖著,低下頭去看他的腿,他記得水蜘蛛沒有腿,就只有鋼筋鐵索製成的下半個身子,常年浸淫在水中——啊,他真的沒有腿,風吹開他的褲管空空蕩蕩,只餘下兩條鋼筋連著靴子踩在馬鞍上。
“天、天哪。水蜘蛛,怎麼會是……”趙佶喃喃著,恐懼蔓延上來,他連說話都不能保證流暢完整,而蘇燦已經準備出手了。他慢慢地立起身,看著車伕,右手執劍,展後仰上,隨時可以抽出如上九天攬月,一刀結果他——畢竟他可是帶御器械蘇燦,對付一個水蜘蛛還是綽綽有餘。
車伕此刻卻示弱一般地笑道:“小王爺,你看來是真的醉得不輕呢。你昨天有沒有哦喝醉,我不知道。但你今天有沒有喝醉,我是一清二楚的呀。所以,就算是你覺得自己做了個噩夢,我也覺得是‘這一刻在做夢’來得更可信些。”
“得了吧,就你這張開了花的醜臉,眼神再無辜都要嚇死人,根本毫無說服力。”蘇燦咬牙冷笑道,“但是,我可是聽命於端王殿下的哦。如果端王殿下認定你是個危險人物,我不管他是不是喝醉了,也不會管他是怎麼想的。他只要一聲令下,我就格殺勿論。”
馬車又震了一下,車上三人再次集體一顛,趙佶恐懼得幾乎背過氣去,狂拍自己胸口以讓自己的呼吸順暢些,剩下兩人則是波瀾不驚的樣子,畢竟也是江湖老手了,越是狂風驟浪就越是要冷靜下來,又或者——
車伕轉過頭去,將韁繩一拉,籲的一聲,將馬頭扭轉方向,馬車掉頭飛馳,從一塊大石頭旁拐了彎擦身而過,免於馬車的粉身碎骨,他邊笑邊嘆道:“哎,馬再聰明,到底還是個牲口,走陌生的路還是會慌啊……”
車伕完全沒有“被識破”的驚惶,也毫無迎戰的自覺。他彷彿只是接了口,配合趙佶開了個可怕的玩笑,然而本質工作才是更為要緊的,他可以做一個優秀的戲子,但他首先也要駕好這輛車,把他倆安全送達目的地。咦?
——難道他長得與趙佶所說的“水蜘蛛”一模一樣,只是一個巧合?
趙佶依舊緊張到渾身的每一根毛髮都幾乎豎起來了。他像一隻受驚的小獸,稍微的一點刺激就會讓他爆發——然而他又缺乏了攻擊的能力,很大的機率他會怕得失去意識而倒在地上裝死,將自己置於更危險的境地中。這是蘇燦所擔心的。
但是蘇燦更關心的,暫時不是這個。
蘇燦試探地問車伕道:“你不是水蜘蛛嗎?”他盯著車伕的後腦勺,在寒風凜冽之中,似乎那一顆圓圓的頭正在不斷顫抖。
趙佶搶先跳起來辯駁,怒吼道:“他怎麼不是了?他的臉,我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水蜘蛛的臉,傷疤的位置一模一樣,笑的時候也一模一樣,就是他,我不會記錯,他就是水蜘蛛啊——”
在趙佶說話的時候,蘇燦聽到了詭異的嘎吱嘎吱聲,像是什麼東西爆破了又重新組合,在一點一點地生長和重塑。他警覺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尋覓著,發現它的來源正是車伕本身,來源於他們所不能看見的前方,他的正臉,似乎正在起什麼樣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