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蠶條件反射地抬頭,這才反應過來對面是太后的聲音。她不禁愣了一下。
“雪蠶。”太后緩緩地,不可拒絕地說道,“快去休息吧。”
雪蠶忙低頭道:“是。”她嚇得心驚肉跳,不知太后的聽力竟好至如此。如此看來,剛才在外面她和童貫的對話,太后是全都聽在耳朵裡了。
童貫走入太后隆祐宮的時候,太后並未起身。太后的身子包裹在柔軟的被褥中,如溫柔的南方的山,她的身體綿延起伏,是水波翻湧,是溫柔的挽留。然而再溫柔的山都是危險的,是致命的溫柔鄉,是埋葬過人的屍骨的,還是埋葬了無數人的屍骨的,他踩在這尖銳的骨堆之山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抬頭,看見太后朝外側臥著,臉頰如白雪堆中點綴了些櫻花,白中透著粉,哪裡是一個皇太后的樣子,分明就是一個柔情似水的,略老去了一些的少女,歲月只是將她的心摘取了半顆,她的心堅如磐石,死如灰燼,而容顏依舊嬌豔,依舊是豔絕中原的先皇的皇后。
童貫見了此情此景,微微笑了一笑,他低眉俯首,往後退了一步,輕柔輕柔、極溫情柔情地說道:“太后既然還沒起,奴才便到旁邊等著,若是太后等不及要聽,小的背過去說就是了。”
他聽到太后的笑——是鳥雀嬌柔的鳴叫,溫柔脆嫩而不可捉摸。太后笑著,嬌嗔道:“怎麼了,童貫,剛才對你嚴肅了些,你就怕了哀家了,連看都不願意看哀家一眼?是哀家年老色衰了,還是待你不好了?”
一聽此話,童貫心中便有數了,立刻燦然笑道:“怎麼會,就算世上的一切擺在我面前,我依舊是覺得太后最好……”說著,他一邊寬衣解帶,一邊走到太后床邊。他的四肢修長,小腿蹭到床沿,膝蓋一曲跪了上去,是一朵花瓣掉落到水面,隨著水波流動,他半臥在柔軟溫暖的床上,眼中含了一汪閃爍的水,嘴中如含了蜜,近乎喃喃地說道,“太后是世上最美、待我最好的女子,我這一生一世只要太后,才不要別的東西。”
這話說得並不會有人信。他自己不相信,太后更不會信,但是太后愛聽。她聽過的大多數的話都是謊言亦或是虛假的承諾,究竟要做什麼她自己心中清楚得很,到後來,她只求聽得舒服,哪怕是假話也樂得其中;畢竟她已經有了她想要得到的一切,沒有更高追求的時候,整個世界裡只剩下自己,活得透徹了,自己才是自己的唯一。她是自己世界裡的神明,一切以自己的快樂為最主要的目的。因此,雖然她非常理解年輕人的,如今的劉皇后和皇上的感情,但這使她不悅了,她就要去破壞。
童貫清楚太后的這一點。大多數時候太后對一切都表現得並不在乎,包括他與蔡京私交甚好,實際上是暗自增長勢力的事情,太后清楚明白得很,太后嘴上說著他們訓練了幾個人看守宅邸,實際上遠不止這個數。太后點了一點,並沒有說破,而此時提出要他們幫助端王趙佶,似乎是一個將功折過的機會,他是這麼猜測的,心裡畢竟還有三分的忐忑。他本想好好地、莊重地辦好這件事,然而中途陡生變節,這樣的變化叫他措手不及,也一定會會叫太后措手不及,他迫不及待地,就要開口——
太后的手卻抬起來,抵在他豔若花瓣的雙唇之間,柔柔軟軟地一觸,幽幽道:“怎麼了,哀家的小心肝,是什麼事讓你這麼著急?”
太后的手指纖細柔軟,從他的嘴唇一寸一寸地往下游走,彈古箏一般掠過他的下巴和脖子,童貫聽得太后哀哀的感慨:“你可真是光潔年輕啊,哪像哀家,年老色衰,早已不復當年了。”
“太后又說笑了……”童貫喃喃笑道,“太后的身體才是吹彈可破。奴才剛從外邊回來,身上會有些冷,如有冒犯,請太后莫要怪罪,太后如果實在嫌棄,奴才就到旁邊的火爐處,烤暖了再來。”
“不許走。”太后撫摸著童貫的腦袋,撫摸著他的臉的輪廓,情意纏綿地問道,“小心肝,剛才跑得這麼急做什麼?哀家不是告訴過你了,做事萬萬不可著急,容易落下把柄。哀家從沒讓你做過十萬火急的事,你慢慢來就好了啊,小蜜罐子。再往旁邊去一些,對了,乖孩子……”
太后看著他,臉上有著不動聲色的笑意,是憐愛地看著一隻小狗的眼神,但再憐愛,狗也不會變成人,因此在太后的眼神背後,依舊是冷的,假的,堅硬的。這是非常神奇的一種關係,表面上各自溫柔和諧,然而沒有任何一方付出真心且心知肚明。倒也不是壞事。
童貫臥在太后身邊,太后正在撫摸他烏黑的頭髮,動作輕柔,掌心微微地發緊。敏銳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後,童貫道:“太后,您彆著急,大部分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所以一定是有辦法的。您想做什麼,奴才一定幫您去辦好,即使要受到拘束,奴才為了您也會赴湯蹈火,您放心就是了。”
太后輕哼一聲,揉著他的頭頂,輕笑道:“好,好,哀家就聽你的,即使哀家一無所有了,至少還有你這個可愛的小傢伙陪著,貼心又懂事。小心肝啊……”她慢悠悠地說著,似乎終於提起興趣來關心他的事情,問道,“對了,你剛才半路折回,急急忙忙要來尋哀家,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童貫略一沉吟,道:“回稟太后,剛剛奴才正準備去尋蔡大人,不想卻忽然聽得大牢中的人說……”說到這裡,他突然頭皮一緊,太后溫柔的撫摸倏忽停了下來,揪住了他的幾根髮絲,猛然間往上一提——有點痛,說明太后重視了,並不是當作耳邊風一般地聽。那就好。童貫聽見太后問他:“說了些什麼?”
“——他們說,端王殿下,並不在那裡。”
“什麼?”太后的聲音由慵懶瞬間切換到冰冷如刀,涼薄得叫人心驚膽戰,她的聲音失去的感情的時候,意味著事態變得嚴峻,“你聽得可真切?”
“奴才聽得是千真萬確的,太后,絕不敢有半個字謊報啊。”童貫說著這話,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奴才聽見他們說,今天去給端王殿下送飯的時候,發現關在獄中的人並不是他,而是隨便從哪裡揪出來的一個替代者,餵了一碗蒙汗藥迷昏了,換上貴些的衣服,丟在裡面待了一夜。路過的人都以為端王殿下是睡著了,他們畢竟沒有見過端王殿下的樣子。到了今天上午才發現,端王殿下不在那裡。”
太后流連在他髮絲間的手一下子鬆開了去,變作虛無。童貫知道此刻他們的關係重新恢復了原先的上下級的關係,她是至高無上、大權在握的太后,他是替太后辦事的大太監、童總管。於是,在太后起身,喊人來給她穿衣服的時候,童貫安靜而迅速地下了床,低下頭跪在太后面前,鼻尖粘稠的水珠往下滴落。他在聽候發落,等待太后讓他去辦事,做殺人機器也在正常不過。
銀翹、連翹擋在他面前,給太后換上衣服。太后背對著他,聲音如暗湧波動的大河:“那麼,王烈楓也不在嗎?”
“這個奴才也拉著人問了問。他們告訴奴才說,王烈楓大將軍他,雖然是一直在端王殿下身邊保護他的安全,全程也都保持著清醒,但是到了早上,他也跟著不見了。不知道中途發生了什麼,但是按照這些事情發生的順序來看,恐怕只有一種可能。”
太后轉過身來,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說,是王烈楓把端王劫走了?王大將軍,王烈楓幹得出這種事情?”
“這個,”童貫低頭道,“這個奴才不能肯定。”
“即使沒有做這種事,可是看著這些事情發生而袖手旁觀,也是足以株連九族了。哀家倒要看看,他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若是真的存了歹心,就只能將他當做他父親那般對付了——危險的人留不得,哀家還以為到了他這一輩會收斂,結果依舊不值得信任!王烈楓,真是偽裝得天衣無縫,在外打仗都沒有磨平他的稜角,假意和佶兒關係密切,只不過是想換一張免死金牌,結果還嫌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