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微擰眉頭,平靜道:“那就當給我試毒吧,看看這粥裡可有什麼異樣。”
“有毒?”慎妃大驚失色道,“有毒的話,就更加不能吃了呀!”
此話一出,全場無言以對,甚至連太后聽了,都閉上眼睛嘆了口氣,聲音低沉下去,道:“這是太后懿旨,你把這粥喝了!”
慎妃終於聽懂,忙不迭道:“是!”她端起碗來,碗沿靠近嘴邊,勺子攪動熱粥,呼嚕呼嚕一股腦地喝下去。這粥真是好粥,潤滑無比,鮮美異常,只是太燙太燙了——上層冷卻形成的薄膜阻隔了內外的熱,使得嘴唇舌頭碰到它的瞬間是冰涼的,然而一剎那之後,滾燙滾燙的粥如火山噴發一般湧上來,燙得慎妃眼冒金星、六親不認、喉嚨劇痛,白眼翻到天上去:她的吃相本就粗野,邊上的人看了都嫌棄得直皺眉;這一碗粥要是喝下去,真是把她燙個半死!
“咣!”她喝完粥,彷彿解脫,將碗一下子放在桌上,一隻手猛甩,嘴裡也似狗一般哈哈地喘氣。動靜過於巨大,童貫嚇得都快尿出來了:這個慎妃也太不懂禮不懂事了,生得是端莊賢惠白白淨淨的樣子,可切切實實的是聰明臉孔笨肚腸!
所有人都在等著太后發怒,但是太后沒有。太后不怒反笑,她的笑聲輕柔綿長,可以窺見她年輕時候如同黃鶯如同百靈鳥一般嬌嫩可愛的少女的音色,只是歲月流逝,一點一點地破碎腐朽了。笑罷了,太后慢慢道:“燙麼?”
慎妃立刻跪下,道:“燙……燙極了。奴婢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太后若是喝了這粥,恐怕是連舌頭都要燙出泡了。太后您真是……您真是火眼金睛。”
太后端然道:“做菜的工序非常繁複,為了保證用膳時候每個菜的冷熱均勻,廚子會想方設法地保持菜的溫度,這一盆粥就是如此,本該冷一冷,留到最後再吃,你卻上來就讓哀家吃這個。”她的眼神漸冷,迸發出凌厲神態,聲音依舊是平靜穩定的,是足以安撫滿朝上下的莊嚴之聲,“你不知道粥的溫度,你的手不會感覺燙嗎?燙得通紅起泡了,還是一心一意地要哀家喝了這口粥,是想要哀家的老命嗎?”
“奴婢不敢!”慎妃用力磕頭道,“奴婢萬萬不敢有那樣的心思,太后饒命!奴婢不想死!太后,太……”
太后冷笑一聲,道:“怎麼,難道你不想死,哀家就不能殺你?哀家隨時隨地都可以殺你,與你自己的意願又有什麼關係?”
慎妃哆嗦著,聲音低下去,虛弱道:“太后……”
“起來吧。”太后嘲諷一笑,又慢慢道,“不過是吃個飯而已,何必這樣較真?還當真會有人因為吃飯不開心而殺人?皇上倒是有這個權力,但哀家可沒有,你是皇上非常喜愛的妃子,受過不少恩寵。如今皇上出事,哀家心裡不好受,難道你們這些後宮妃嬪就會好受嗎?有些過錯差池,都是難免的。而且我若是殺了你,待到皇上醒來見不著你,可又要怪罪到哀家頭上來了,問起原因來,卻只是因為一口粥吃得不順心,多可笑啊。”
慎妃一愣,抬頭看著太后。她不懂太后話中的深意,然而自己不必死了,她是可以聽懂的。一念及此,她立刻手忙腳亂地爬起身來,道:“謝太后……多謝太后!”
太后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厭倦,她無聊地說道:“看你站了這麼久也怪辛苦的,肚子也餓了吧?你先退下,去吃些東西吧。哀家實在是心事重重,吃不下啊……你們也真是,整天辛辛苦苦準備這樣多,到頭來又沒得用。沒用,沒用。”太后嘆了口氣,眼睛微微地眯起來,瞟到旁邊淺口瓦罐中的醃黃雀肉,目光多流連了一會。
在慎妃歡天喜地地說了“是”並且退下出去的時候,童貫如同離弦之箭一般衝上來,拿起一隻新碗,象牙筷子朝著醃黃雀飛戳過去,夾起一筷肉放在碗裡,端端正正平平穩穩地擺放在太后面前,碗發出“噠”的一聲。然後他搓著手,笑嘻嘻道:“太后,您想嚐嚐的可還是這樣東西?”
太后終於舒展開了笑容,悠悠道:“還是你懂事。”
童貫嘻嘻笑著摸了摸後腦勺,展顏道:“奴才畢竟是跟了太后很久,太后喜歡什麼想吃什麼,我們這些做奴才的自然要心領神會才是。我記得您可喜歡吃黃雀了,宮裡知道你愛吃,特地弄了幾百斤的黃雀醃好了在一處晾著,您隨想隨吃,要多少有多少。太后嚐嚐今天這黃雀,可還滿意嗎?”
太后輕咬一口雀肉。雖然年歲漸長,然而她的牙口依舊非常好,一口雪白皓齒整潔明亮。黃雀肉過了油,是酥脆香嫩的樣子,一口下去齒頰留香,回味悠長。
童貫還等著太后誇自己,結果目光瞟見太后眉頭一皺,頓時驚得魂飛魄散,腿腳發軟,有如五雷轟頂,只聽得太后略帶失望的語氣慢慢道:“今天這醃黃雀,怎麼油放得這樣重?”
“油重?我看今天廚房內做菜還是挺有條不紊,沒有出過什麼事情呀。”童貫有些疑惑不解,然而他很快反應,立刻撇清此事與自己的關係,立刻氣呼呼地朝下人吩咐道:“去把做這道菜的廚子綁過來!我倒要問問是怎麼一回事!”
下人立刻出去了。童貫忙給太后夾另外的菜吃,一邊與太后聊天:“太后娘娘,皇上是有福之人,一定會龍體康健的,您也別太擔心了,辦法總是有的,這不是已經續上了命麼,那個邵伯溫也已經抓住了正在帶回來,一定會沒事的。最近的事情真是讓太后娘娘費心了,太后娘娘您都憔悴了好些,您得多吃些,才有力氣繼續為皇上的事情‘折騰’呢,這是太后您自己說的,是不是?”
太后笑著嘆了口氣,眼神放空到遙遠的窗外,慢慢道:“曾經有人說神宗皇帝的皇子們命都不好,非要以‘人’字入名才可得以保全。十四個皇子,無以不遵循此法來起名:趙佾,趙僅,趙俊,趙伸,趙僩,趙佣,趙價,趙倜,趙佖,趙偉,趙佶,趙俁,趙似,趙偲……十四個孩子,每一個孩子的臉我都記得,可現在活下來的又有多少呢?名字只是個辨認的符號,是死是活,都是命罷了。皇上即位時,嫌他名字不好,趙佣,聽起來像個奴才,是不是?他是大宋的皇帝,要光芒萬丈,普照人間,因此將他的‘佣’改為‘煦’,是為哲宗皇帝趙煦。能夠當上皇帝,那是怎樣的好命,再大的災難都壓不垮他,他就是這世間真實存在的神,是真龍降臨……誰知道呢。誰知道呢。”
“太后您就別傷心啦。”童貫點頭哈腰道,“既是真龍天子,也必定有大富大貴,這或許是皇上的命中一劫,只要皇室上下共同渡過這場劫難,皇上一定能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的呀。到時候,給太后您添幾個年輕的皇子,咱們的大宋皇室,會繼續生生不息。”
太后苦笑道:“是呢,至今為止,連子嗣都不曾有過,這孩子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真是怕極了,擔心極了……”
見太后在此事上越說越傷心,童貫趕緊岔開話題,道:“太后娘娘,您嚐嚐這個蜜冬瓜魚兒,據說是新式做法,樣子也好,味道也好,甜甜的吃了心情也好……哎,太后娘娘,您說,您吃個飯,叫那個妃嬪過來說說話聊聊天都挺好,可為什麼非要叫這個呆頭呆腦的慎妃過來服侍您老人家呀?您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嘛?我看她那蠢鈍的樣子,我都心疼太后您了!”
“蠢鈍倒不是大事,一個地方若都是聰明人,那可就太不妙了。總需要幾個笨蛋來充充場面,一臺戲才能夠唱起來啊。”太后緩緩道,“她的蠢是出了名的,可哀家就是不信。哀家是想看看,受著這樣的寵愛,究竟是真蠢,還是裝出來的。”
童貫俯下身道:“太后娘娘,那,依您的高見,慎妃娘娘是?”
太后微微頷首笑道:“是真的愚不可及。”
這時候,門口漸漸有愈來愈響的爭執聲,一人道:“抓我做什麼?我又沒有投毒……”抓他的人道:“抓你便抓你,還需要理由嗎?”
童貫聽見,低眉道:“太后娘娘——人已經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