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晟只聽懂了一半。
他會漢語,然而只限於一般的交流,偏門些的語句,對他來說無疑是全新的事物。比如“尊姓大名”是什麼,他半懂不懂;至於“少俠”,就更是一個全新的詞彙了。
趙佶也是愣了一下,他確定他是女真人了。他常聽人說女真人性情兇悍,擅長殺人放火,儘管知道是謠傳,卻也隱隱約約的有些相信的,然而眼前這青年人只是冷漠,卻並不兇惡。
也許是因為不信任。
於是他微笑著,耐心地解釋了一番:“啊,完顏少俠,幸會。‘俠’呢,就是說講仁義的人,仁義就是善。看見有人落難,就去幫助他。又善良、又厲害的人,就是少俠了。”
完顏晟“啊”了一聲,低頭笑道:“如果這麼說的話,那我也算不上呢。仁,我聽過,是你們漢人的東西,可我卻是女真人。”
此話一出,王烈楓神色一凝,心裡暗道一聲不妙。雖然他於完顏晟有恩,因此得到了信任,可是完顏晟本質上可能還是對他們別的兩人心有排斥。
劉安世更是震驚。儘管命是完顏晟救的,可難免心懷芥蒂,何況是在朝廷上痛罵了無數次——“落井下石、蠻夷之地、雖遠必誅”之類,於他而言簡直難以置信。他壓低了嗓子,小聲問王烈楓:“大將軍,你之前救了這個女真人?”
王烈楓微微點了點頭,臉色有些陰沉:“他是被人利用的。”
“……啊?那不是好事嗎?”
另一邊,趙佶雖感受到了完顏晟的怨氣,卻不緊不慢更不生氣地說著:“完顏少俠這就誤會了。仁義雖是我們所推崇的東西,卻是世界上各處都有的,有的時候,卻是哪兒都沒有的。它是一種美好的品質,不論是小到與人相處,還是大到治理國家,‘仁’都是是不可或缺的,我們是這樣想,因此你覺得是我們專有的東西,倒也不為過。”
完顏晟道:“原來是這樣。所以你覺得,也相信,‘俠’原來和‘仁’一樣,都是真實存在於這世上的嗎?”
趙佶溫和地問他:“完顏少俠覺得呢?”
完顏晟無法苟同,卻也對這良好的態度沒有辦法。既然是讓他‘想’,那便真的思考了一霎。他用食指的關節托住下巴,想了一想,抬起頭來,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聳了聳肩,抿嘴一笑,忽道:“前天夜裡的白鷹,你還記得嗎?”
趙佶渾身一震。
雖然彷彿過了十天半個月那麼久,可從出事到現在,原來只有兩個黑夜和一個白天而已。
他在集市上所見的,若影若現的巨大白色影子,並非錯覺,而是眼前,停在完顏晟肩膀上的這隻雪白的雕。
它未必是衝自己而來的,更大的可能是來尋找久別的主人,即眼前的完顏晟。
他並沒有看見那個刺殺自己的人,王初梨也沒有,她只是幫他脫離了危險。至於後續的,交由王烈楓處理了,他沒細問。
雖然他的原則是不傷害到自己,但是最好還是讓徹底自己免於危險,才比較好。
他心裡確實有點吃驚,甚至想問問王烈楓是怎麼回事。
但既然王烈楓這樣做了,就絕對有他自己的理由。他沒必要命令王烈楓做什麼,而且王烈楓辦事基本不會出錯。
他很快想到完顏晟是被誰控制了——那就會做出許多迫不得已的事情。
——他完全可以認為不是他做的,而是一個傀儡做的,而完顏晟已經不是傀儡了,而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何況他是在試探自己。
而“心有餘悸”是無法控制的。他想起一整夜的經歷,恐懼蔓延上來。
比如剛才的一顫,比如此刻眼神不經意的迴避。
這些細小的動作會被完顏晟盡收眼底。
趙佶決定冷靜下來。
他冷靜得很快。
反應也很快。
他抬起頭來,盯著完顏晟的眼睛,眼裡含笑,道:“完顏晟——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說不介意是假的,說不介意的人,日後極有可能會採取什麼報復行為;而介意也不對,才被救,卻因為從前的事,而陷入反目成仇的境地。
所以,既不過少,也不過多。一筆勾銷。
完顏晟盯著趙佶看了很久。
他肩膀上的白鷹一動不動,金黃的眼珠子死死盯著他。
過了許久,完顏晟似乎慢慢地放下了戒備,趙佶看見他的神色比起一開始的鋒芒畢露,竟是緩和了許多,像是野獸放鬆了警惕,開始信任他了。
“初次見面……”
完顏晟像是自言自語似的,並沒有看趙佶,而是看著趙佶身後的王烈楓。王烈楓緊張得幾乎要冒冷汗,有人看著自己,他便抬起頭來,正與完顏晟對視。
完顏晟覺得他的眼神有些複雜,說明他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念至此,他忽然有一種幼稚的,快樂的感覺,像是忽然決定了什麼。他往前幾步慢慢到趙佶面前,將長袖往下一放,整個人半蹲下,朗聲道:“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