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如其來的做作,顯然在部院定下的閱兵流程之外,畢竟讓外臣牽馬這種事,多少有點折辱的意味。
君主固然是主,換作朝中大員能為皇帝牽馬,那都是盼來的恩榮,但外臣終究是外臣,早個十幾年,雙方還是不共戴天的世仇,要說由心禮敬,未免自欺欺人。
三娘子驟然聽聞這話,先是錯愕,旋即沉默不語,左右隨從更是面色隱怒。
安定門前氣氛,一時有些古怪。
瓦剌人幸災樂禍,都蠻冷眼旁觀,土司眉頭緊皺,只朝鮮人躍躍欲試,文臣武將們面面相覷,欲言又止。
朱翊鈞含笑看著三娘子,顯得很有耐性。
俺答汗快死了。
雖然不能確認俺答汗具體病情如何,但畢竟是七十三歲的高齡,塞外遊民,久經沙場,一經病重就很難再爬起來,哪怕能吊著命,也沒兩年功夫了。
換句話說,朱翊鈞正在欺負三十歲的準寡婦。
倒不是皇帝看不起三娘子。
俺答汗只是重病,蒙古右翼諸部就開始蠢蠢欲動,其嫡孫扯力克臺吉——臺吉是太子的音譯,被蒙古人濫用去給黃金家族自命不凡了——接下了土蠻汗拱手送來的大執政之位;其義子恰臺吉勾結大成比妓,跟那群白蓮教不清不楚,欲獨佔板升;此次石茂華從出現在板升,又八成是俺答汗長子辛愛黃臺吉所默許……可謂是群魔亂舞。
如今土蠻汗正值壯年,雄踞左翼,虎視眈眈,右翼若是在俺答汗死後便分崩離析,化成一盤散沙,事情就麻煩了。
而此時有資格扛起右翼大旗的,非三娘子莫屬。
歷史上,這位忠順夫人,在俺答汗死前,諸部還未戒備之時,當機立斷發動了“板升之戰”,率精銳迅速包圍了板升,悍然強攻恰臺吉與大成比妓。
諸臺吉得知後,紛紛前往為兩家調停,三娘子一意孤行,甚至不顧俺答汗喪期,又徵集人馬鏖戰半年,最終打殺了俺答汗義子恰臺吉。
三娘子得勝後,毫不留戀,當即將板升,附帶俺答汗孫媳大成比妓,一併送給了俺答長孫扯力克,獲得其支援。
此時,三娘子已然合騎數萬,在蒙古右翼中獲得了絕對的主導地位,這位忠順夫人才從容答應明廷,與俺答長子辛愛黃臺吉成婚,再度佔據大義名分。
從這個角度來說,不是三娘子做了傳家寶,而是三娘子嫁給誰,誰才是順義王——萬曆三十五年,俺答汗長孫的長孫卜失兔,與三娘子孫子素囊臺吉,二人奪嫡的方式,便是同時向三娘子求婚,希望能得三娘子“移授王篆”。
是故,恰恰相反,朱翊鈞太看得起三娘子了!
正因如此,明廷才會從三娘子一入京便開始施壓,先是冷板凳,又是邀請閱兵觀禮,眼下更是當面折辱——蓄勢嘛,本就是主場的特權。
費盡心思,為的,還是坐上談判桌,跟這位忠順夫人論一論北方的大局。
至於會不會折辱過甚,激起逆反?
俺答重病後,三娘子可沒少動作,一面維護互市,約束部眾,“與邊官感情甚暱,以敦和好”,一面頻繁上奏,說什麼“子孫暨部族世世為天子守邊”、“切切慕華,感沐天恩”。
這種深諳政治手腕的聰明人,最會趨利避害,尚且有得談的時候,怎麼會激起逆反呢?
雙方視線交匯。
耳畔是遠處的竊竊私語,以及安定門外的細碎錚鳴。
皇帝神情和藹,外臣保持著下拜姿態。
長久的沉默。
三娘子耳垂上的金絲嵌松石墜子晃了晃,她終於有了反應。
“皇帝陛下,草原規矩,只有馴服海東青的勇士,才有資格為大汗捧弓執韁。”
三娘子自小就跟著趙全學漢語,封貢後更是隨著俺答汗一齊跟在崇文光身前修習四書五經,此後更是頻繁與漢人邊臣切磋琢磨。
眼下跟皇帝打起啞謎來,渾然不似塞外蠻夷。
朱翊鈞哦了一聲,渾不在意追問道:“是朕不如草原的大汗了?”
既然都跟邊臣頻繁往來,乃至上奏尋求支援了,就別說什麼鞭長莫及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