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喬引娣,長相太像福兒了。”那拉氏沉吟著說道,“所以先帝收她,說是隻是個嬪,其實心裡愛她疼她,六宮裡沒人能比。爺知道,先帝爺一世不愛財,不貪色,就是喜歡這個相貌並不十分出色的引娣。他有時暴躁起來,又殺人又抄家,只要引娣輕輕一句話,就能消了他老人家的氣……”
乾隆點點頭,他見過。雍正有一次打自己的弟弟弘晝。藤條都抽斷了,引娣不言聲,只拿了棒瘡藥來叫人給弟弟抹。冷峻的雍正眼中流出了淚,扔了藤條就嘆息著走了。乾隆正要說他見到的事,那拉氏又石破天驚地說一句:“說起來誰也不信,就是這個喬引娣,送了先帝的命!”乾隆突然打了個寒顫:他突然想到那個激動恐怖的夜晚,蹊蹺的兩具屍體,奇怪的血跡,雍正莫名其妙的手詔。
“這是一個宮女親眼所見。那天夜裡,正逢這個宮女值夜,送水進來給先帝服藥。她看見先帝用眼溫存地盯著引娣,盯了許久,說‘難為你這忠心,朕每天煩死了累死了,奇怪的一見你,什麼勞乏也沒了——你既說這藥丸好,朕就和你一齊服用,你一丸,我一丸,用了它!’引娣一笑遞了水去,先帝一邊吃藥,一邊還笑著說,‘前明有三大疑案,其中就有一件“紅丸案”。’說著就吃了,引娣也吃了。
“這宮女正走到窗下,聽裡頭‘當’地一聲響。她踮起腳往裡看,頓時嚇呆了:
“雍正爺臉漲得血紅,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引娣,說你……你……你要弒朕?朕……朕把心都給了你!噢……肚裡火燒一樣……朕要死了……
“引娣站在桌前,順手操起一把裁紙刀,猛地衝上幾步照先帝前胸‘噌’地一刀,直插了進去——那宮女嚇木了,扒著窗戶,連喊都喊不出來!”
乾隆也嚇呆了,這情形和當晚自己見到的現場一模一樣,怎能叫人不信?他怔怔地望著黑魆魆大小宮闕,只覺得陰森森冷颼颼的……不知過了多久,才透過一口氣,問道:“後來呢?”
“引娣刺了先帝一刀,看先帝苦苦掙扎,也嚇得退到了案前。直盯盯看著先帝,先帝前胸帶著刀,踉踉蹌蹌不肯倒下,吃力地問:‘你……你告訴朕,為什麼?——朕既愛你,死……死而無怨……’引娣說:‘我見著了我娘……我娘什麼都告訴了我……’
“‘你娘!你娘是誰?她都說了……什麼?’
“‘我娘是小福!十四爺是我親叔叔,你是我的親爹!’
“雍正爺像被雷擊了一樣,他不再踉蹌,兩眼睜得圓圓的,死死地盯著引娣,原地兜了個圈子,突然哈哈大笑,‘世上有這種事?這種事恰好攤給我允禛?啊——’他忽地收住了笑,又問‘你娘呢?朕——我要見……見她……哦……上火刑架的是你姨……我明白,明白了……’引娣見他這樣痛苦,驚得倒退一步,黯然說‘娘聽說我這事……也吃了藥……死了……’
“雍正爺的前胸向外滲著血,向案前走了幾步,用手指蘸血寫了幾句話,就沒再說話……退回床前,對引娣道:‘女兒,刀子一拔我就站不住了,好孩子,你得活下去……念你爹什麼都矇在鼓裡,叫阿瑪死得利索一點’,他說著猛地拔出刀來,胸口立時血如泉湧……先帝把那把滴著血的刀攥在手裡,斷斷續續說:‘來……快……你……衝這兒,再來一刀!’
“引娣顫著手接了刀,看了看奄奄一息的雍正爺,突然仰天慘笑一聲,喊著‘老天……老天!你好狠——’她對準自己心窩,猛地紮了進去……”
那拉氏講完了,她嬌小的身體彷彿不勝其寒地瑟縮著,恐懼得將頭偎在乾隆的懷抱裡,顫聲說道:“皇上,我怕……這紫禁城……這皇宮禁苑像是每一間房子裡都有故事,都有鬼……說實話,一到夜裡我就怕……跟你在一處我才略安心些。我也不全是妒忌,只盼著能多和你在一處,借你的福,壓一壓邪……”乾隆一直沉浸在這個可怕的故事裡,這時才又把思緒拉回到現實,印證了一下自己的記憶。那拉氏如描似繪的話,和當晚自己見到父親慘死的情形竟那麼合契——他眉稜骨不易覺察地抖了一下,扳起那拉氏的肩,暗中看著她蒼白模糊的面孔,問道:“那個‘宮女’,是你吧?”那拉氏似乎一怔,低下了頭,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是……”
“你要知道,傳言這些事是要滅九族的。”乾隆緊皺著眉頭,說道,“當時王大臣就議過,所有澹寧居太監宮女一律刺成啞巴,永遠不許出宮。你不是笨人,怎麼就敢傳這樣的話?”
“不不不!”那拉氏雙膝一軟就跪了下去,“我敢對天起誓,方才的話我一個字也沒往外露。外邊現在的謠言比這還壞。我——”她低下頭啜泣道,“您知道,您說過我睡覺像個孩子,從來連夢話也不說的……”乾隆挽起她,緊盯著問道:“外邊是怎麼傳謠言的?”那拉氏擦了一把淚水,說道:“有人說,先帝暴死那夜,只有……您在場,說爺和允礽一樣,和引娣有‘那個’,叫先帝撞見,氣死了的——我方才把真情講出來,就為叫爺明白,有人給爺造謠。我心裡知道爺清白。真要有一日叫我為爺去死,我是不會猶豫的!”
乾隆被她的情意深深感動了,但宮外這些惡意的謠言又使他惶惑不安:這個謠源在哪裡?是什麼緣故製造這些謠言呢?他猛地想起楊名時莫名其妙的暴病,死前那些令人驚異的動作和表情,他陷入了深深的思慮中……
“皇上,皇上……”那拉氏輕輕扯了扯乾隆的衣角,說道:“夜露已經下來,請……進佛堂裡吧。”“噢!”乾隆從忡怔中醒過來,陰冷地一笑,說道:“朕就不進去了。如今好多人都令人可疑!你和棠兒在一處齋戒守時吧,好好聊聊。朕要回養心殿去。”他笑著輕輕擰了一下那拉氏的臉蛋,“明天朕翻你的牌子!——嗯?這回說了明處,往後棠兒進宮,就歇在你宮裡囉!”那拉氏紅了臉,要啐,又咽了回去。
乾隆回到養心殿,本想傳旨命張廷玉進來,看了看自鳴鐘,已過亥正,宮門早已下鑰,想看奏摺,無奈今夜意馬心猿,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思量了一會子,叫過高無庸,問道:“你在夜裡也常去慈寧宮的,平常老佛爺這陣子安歇了沒有?”
“肯定沒有!”高無庸笑道,“老佛爺精神健旺,就是沒事也要燒子時香,看著香對香譜[1]
,對完香譜才安歇。今兒傳訊傅六爺大捷,又是浴佛日,方才奴才回來取阿膠和藏香,見十七老皇姑還過來看主子,想約主子去慈寧宮抹紙牌,這會子保準還沒有散,不是打紙牌,就是和太妃、公主格格們說古記兒呢!”乾隆道:“朕今兒個也有點走火入魔。走,去瞧瞧!”高無庸忙道:“皇上既要過去,容奴才先走一步兒去稟老佛爺!”
乾隆一邊命人帶一件大氅,一邊笑說:“兒子見娘,稟報什麼?我們這就走吧。”
太后果然在抹紙牌,不過氣氛沒有乾隆想象的那樣熱鬧快活。她坐在大炕前的瓷墩上,對面是皇后。太后兩側的兩個老皇姑四格格和十七格格都是老寡婦,一本正經地握著紙牌。十七格格身後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穿著五爪行龍四團龍褂,前後是巨龍,兩肩是行龍,頭上戴著鏤金二層紅寶石朝冠,顫巍巍拿著七顆東珠,見乾隆進來,默不言聲便跪了下去。
“母親高興。”乾隆笑嘻嘻過來,給太后打個千兒請了安,起身說道:“兒子今晚走了困,想過來陪母親說說話——這是七姐嘛,跪著做什麼?一家人嘛,這會子鬧這規矩,還穿著禮服!忘了小時候鬥蟋蟀玩兒,我輸了,七姐刮我鼻子颳得好疼呢!”七格格聽乾隆說起這個,臉上綻出一絲笑容,也笑著說:“主子只記得我的壞處!一個荔枝您吃肉我咬核兒的事就忘了?”說得乾隆哈哈大笑。氣氛頓時緩和了許多。
太后一邊出牌,一邊對七格格道:“你看看,尋人說個話兒,可解解悶兒,心裡就好過些吧?別總悶在屋裡死想事兒!你一大群姐妹,有投緣的,常走動走動,聽個戲啦,拉個古記兒啦什麼的,日子也就打發出去了。”乾隆忖度著,料是姐姐思念跟張廣泗在四川軍中效力的兒子,便笑道:“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額駙沒軍功,文職又沒有中個進士,所以只能當個光祿寺的寺卿。兄弟叫外甥出去,也是給您掙體面的意思。現放著十七姑就是個例,先頭叫莫格羅出征,十七姑也是滿不情願。如今怎麼樣?福建提督!建牙開府封疆大吏,走哪裡八面威風!就如老佛爺說的,您悶了,就四處走走,和人說話,實在想兒子了,就捎個信兒叫他請假回來住個十天半月也不是什麼難事。將來熬出頭來,您也就嚐到甜滋味了。大清有制度,沒有軍功不能封爵任職,兄弟是皇上也不能越了這個禮兒,總不能當昏君吧?”
“皇上說的是。”太后和幾個老公主都忍不住地笑,太后笑道:“別想不開。她姓了愛新覺羅,那就註定了這個命!——明兒你四姐生日,要演戲,你回去順便兒告訴她一聲,我要去看戲。傅恆在前頭打了勝仗,皇上心裡也高興,明兒叫軍機處放假一天,他也跟我去松泛松泛身子——皇帝,可成麼?”乾隆想想:喪期沒滿三年,原是不許演戲的,但其實天下官民婚喪大事擺酒唱戲早已開禁,這是清楚不了糊塗了的事,又有母親慈命,遂躬身一笑,說道:“好久不見朕的老姐姐了,不過明兒前晌還有點事。今晚就是過來和老佛爺商議的。明兒老佛爺先過去,我遲點去闖席擾她,不定她更歡喜呢!您說呢太后?叫皇后先陪您去,行吧?”眾人這才知道乾隆夤夜來慈寧宮,有請示太后的事,忙都丟了牌,紛紛起座辭了出去。
[1]
舊時有印製的《香譜》,根據香焚燒的形狀,占卜吉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