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果然是很高興。他沒有穿朝服。因屋裡很暖,他只穿了件醬色小羊皮風毛絲綿袍子,連腰帶也沒系,坐得很端正,卻顯得隨和瀟灑。站在一旁的勒敏卻顯得很拘謹。見錢度進來,向錢度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錢度極其熟練地向乾隆打個千兒,磕過頭起來,又打個千兒,說道:“奴才的差使辦下來了。”
“你驗過沒有?”
“這是驗屍格。”
乾隆一笑,接過瞟了一眼便撂在一邊,說道,“聖祖爺手裡出過這種事,賜兩廣總督死,服的卻是假藥,又活了幾年才發覺。賜自盡,他不肯‘自盡’難為煞辦差人。”
“這藥是先餵了狗驗證過的,”錢度忙道,“要真的出了那種荒唐事,主子就賜奴才死!”
勒敏這才知道錢度辦的是什麼差使。耳聽自鳴鐘連撞十二聲。勒敏嘆道:“此刻薩哈諒已經人頭落地。主子這番整頓,既不傷以寬為政宗旨,又使吏治得以嚴肅,這是如天之仁。聖治在乎明刑褒廉,仁政在乎輕徭薄賦。竹帛垂史,將為後世之範。此舉,強似泰山封禪!”
“朕是立志要創大清極盛之世的。因為聖祖、世宗給朕留了一個寶,那就是仁心與專權。”乾隆目中熠熠閃光,但隨即便又沉鬱下來,“眼下局面,又談何容易?朕即位後沒有去過南方,北方還是實地親看了的。朕根本不信那請安摺子上連篇累牘‘民殷富而樂業’的屁話!你方才說到封禪,那是武帝那種狂妄皇帝做的事。天下平安,家富人足,不封禪何傷?盜賊蜂起,民不聊生,封禪又何益?粉飾來的太平早晚是要漏餡兒的。所以朕最服漢光武帝一件事,建武三十年,光武帝東巡,臣子們上言漢室中興三十年,聖文神武不亞前王,應該封禪泰山。劉秀說‘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氣滿腹,吾誰欺,欺天乎!誰敢再盛稱虛美、曲阿求寵,朕剃他光頭去充軍!’——敢說這樣話的皇帝,真算是大丈夫皇帝!”
乾隆站起身來,到金漆大櫃前取出一個紙包,放到御案上,問道:“錢度,你記得初次見朕,雪天圍爐一席談麼?”
“奴才當時不識聖顏。”錢度當然記得那些話,但卻不敢照直說,躬身言道,“當時無心之談,後來知道是褻瀆了萬乘之君,嚇得卻模糊記不清楚了。”
“你忘了,朕卻沒忘,就是這種無心之言格外珍貴。”他抖開紙包,說道,“你們看。”
兩個人一齊把目光射過去,是一塊黑炭一樣的東西,仔細審量,才看出是個燕麥面窩頭,裡頭摻了糠,還有絲絲連連的,像是揉進去什麼乾菜,放在這雕花嵌玉鑲金的炕桌上,似乎它也變成一個活物,望著發呆的人。
“這是晉東百姓的‘膳’!”乾隆悵然自失地一笑,“你忘了,朕卻照著你忘了的話去試著看了。一家吃窩頭不要緊,你們住店朕私訪,幾乎家家用這個平常飯。這就是一面鏡子,既照見了百姓,也照見了官。所以朕已下旨,將喀爾吉善調離,兩案中有貪賄的官,統統交部議處分。山西的官員全部停俸一年,用此銀子賑濟百姓!”
不知怎的,聽著乾隆這話,兩個心思不一、情懷各異的人都流出了眼淚。
“你這次出去當觀風使,不要學戲上的八府巡按。”乾隆的心情似乎也很激動,“坐在衙門裡等人告狀,有了告狀的,出了案子去私訪,那是很沒意思的——天上掉下個清官帽子給你戴,那清官也就太便宜了!你和錢度聊聊,聽聽他的高見。他方才沒說真話,也是在那裡唬弄朕!”說罷便笑,見錢度要跪,又道,“人之常情嘛——你們跪安吧!”
錢度和勒敏出了西華門才各自透了一口氣。錢度笑道:“狀元公,你當了巡按,我今兒可是劊子手。怎麼樣,到你府上去沾點喜氣兒吧?”勒敏道:“我還要去西窪,要在那兒焚香為玉兒他們祈福。晚上吧,我們奉旨促膝交談。順便請你吃酒,一個外人也不見。”說罷各自拱手告別。
乾隆看奏摺、寫硃批連帶著不時接見人,連晚膳也是一邊進餐,一邊召見大臣奏對。安排禮部和吏部分發新進士奔赴各省就職、或留京留部的事,都一個一個地甄別。按年齡、性格、相貌、言談逐一權衡,又安排自明日起分撥兒接見。一直忙到天擦黑才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待出來時已經掌燈。卻見迎面一個宮女,挑著燈籠帶著一個人過來,定睛看時,乾隆不禁失聲叫出口來:
“棠兒!”
棠兒產後不久,臉色還有些蒼白,久不見乾隆,乍一見還覺得有點心慌,暗自紅了臉,當著眾人又只能裝大方,蹲身施禮,輕聲道:“主子萬福!”
“你們沒事都退下去。”乾隆擺了擺手。眾人立刻知趣地退到遠處。乾隆對棠兒道:“走,老地方去。”“這會兒……”“不怕!”乾隆道:“一把規矩草撒下去,他們若再亂說,就定殺不饒!”
棠兒無言,跟著他又來到慈寧花園,在觀音亭前站定了。還是那個季節,還是那個地方,還是這兩個人,只是那夜有月光,而此時夜連星星都被雲遮住了,只有遠處幾盞昏黃的宮燈映著他們的身影。棠兒一下子撲身到乾隆的懷裡,低聲啜泣道:“我……我好想皇上……你不知道,福兒生得有多難。他,不在家,你又不能來看我……我好苦……”
“朕也想你……”乾隆一手扳著她肩頭,一手溫存地撫著她長長的頭髮,“朕走到哪裡也忘不了你,什麼時候也忘不了你,總是惦記著你,心疼你的……”
棠兒抬起頭來,黑黝黝的,看不清乾隆的臉色。突然,兩滴冰冷的淚水滴在她的面頰上。她驚慌地問:“主子,主子!您怎麼了?您在哭,在滴淚。——啊!您方才的話……奴婢不明白,您要離開我麼?”
“是的。”乾隆撫摩著她的臉,緊緊將她摟在懷裡。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傅恆就要回朝任職重用。你……我們的緣分……盡了。心是永遠不盡的,所以我的心裡在滴血。”
“您不是說……”
“怕是不怕的。但這於傅恆、於朕、於你都不利。”乾隆的聲音充滿了憂傷,“當時,打發他出去,是為了和你……但他確實不止是個國舅,是個輔朕成大業的棟樑材。如今為了社稷,朕要重用他為第一臣,朕只能,不,朕只好忍疼割愛了……”
棠兒慢慢離開了乾隆的懷抱,睜大了眼看著乾隆偉岸的身軀,說道:“皇上不怕,我就不怕,我不要皇上擔名聲。您是最大的,我一個小女子,一口藥就一了百了了。”
“痴丫頭,這正是朕最不願見到的。真愛朕,就存之於心,期之來世吧,今後我們還能心照不宣地見面!”乾隆說道,“你不懂,並不是皇帝最大。真的,朕不騙你。”
“誰?誰還比皇上大?!”
“孔子。”
兩個人都不言聲了,並肩站在觀音亭前,不知從哪間房中傳來金自鳴鐘的響聲,一下又一下悠長而顫抖地撞著,像一聲又一聲永不止息的嘆息聲。
1992年9月上浣於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