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跟著何之踏雪而行,走了約一刻時辰便到了張家肉鋪,卻也是店門緊閉,只聽勒敏高一聲低一聲、抑揚頓挫地正在背書:“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疑似重有憂者’——”
“錯了!”一個女子聲音打斷了道,“這個字還是你教給我的,是個輕重的‘重’,怎麼就背成‘從’?想哄我麼?”阿桂和何之不禁相視一笑,卻聽勒敏笑道:“一重又一重,也是這個‘重’字兒,‘重複’能讀成‘種(音)復’麼?”那女子笑著啐道,“省得了省得了,接著背!”
於是勒敏又背道:“——而曰‘然。昔者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便又聽那女子笑道:“書,寫的也不通,你也背錯了!她舅舅叫老虎吃了,丈夫死了馬,兒子也死了馬。明明是個馬字,你怎麼一口一個‘淹’(焉)?”勒敏撲哧一笑,說道:“哪裡是個‘馬’字?你再仔細看看!‘舅’就是現在說的老公爹,古人稱公婆叫‘舅姑’——明白了吧?”
外頭何之和阿桂聽著,都是捂著嘴偷笑。也不等勒敏再背,何之便上去叩門,粗聲粗氣喊道:“老張頭在麼?收稅的來了!”
“別放你孃的屁,”那女的騰地跳下炕來,豁啷一聲大開了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說:“我家不欠稅!大雪天過年的日子,從沒聽說這時候收稅的——”一眼看見是何之,還有個陌生人,倒紅了臉,笑道,“原來是何先生……”
“你床頭坐個胭脂虎。”何之笑著對發怔的勒敏道,“如此逼學功課,還有個不中的?”阿桂笑道:“我倒是個催科酷吏呢,背吧,下頭該背‘苛政猛於虎’了!”何之看看玉兒,又看看勒敏,笑道:“有玉兒督陣,什麼狀元考不上?內閫之令大過王法呢!”
玉兒聽他們打趣,雖然不大懂,料來不是好話,口中道:“狀元有什麼稀罕?”啐了一口轉身便走。張銘魁老夫婦和兒子原在內院收拾殺豬湯鍋。聽見來了客人,張銘魁忙出來,笑著給何之作了個揖,道:“何先生有半個月沒登我的門了,剛收拾好一頭牲口,鍋裡現成的豬頭肉,大雪封門,你們正好吃酒樂子……”
“這是河南府知府阿桂。”何之笑著介紹道,“進京述職的,想約勒兄一道兒去看雪芹——”勒敏忙道:“正是呢,我說有件事隱在心裡,讀書都恍恍惚惚的,其實我也惦記著雪芹。走,咱們擾他去!”玉兒道:“那人我見過,其實樣兒也平常,你們怎的都那麼賓服他?大男人家連個營生也不做,有差使也不好好做。寫那個什麼黃子《紅樓夢》,很有意思麼?”口裡這麼說著,卻走進內院去,一時便帶著弟弟出來提了一塊肉,還有一副下水,心、肝、肺俱全,因是才宰出來的,還冒著縷縷熱氣,對弟弟道:“幫你勒哥送去,你就回來——道兒滑,仔細摔著了!”
何之忙道:“這次我請客,你們也不是富人,這麼做也不是常法。”說著掏出半兩一塊銀子放在桌上。阿桂眼見張銘魁老實巴交,這家屠店也甚破舊,摸了摸袖子,裡頭有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還有一塊五兩重的京錠,便把京錠掏出來也放在桌上。張銘魁忙道:“這怎麼生受得?這怎麼生受得?你們是勒相公的朋友,這不是寒磣我麼?快別——”話沒說完,四個人已走了出來。玉兒追到門口大聲叫道:“哎——沒那個量別逞能!”
“這是說你呢!”阿桂笑著對勒敏道:“玉姑娘面兒上兇,心裡善著呢!”“就是。”何之也嘆道,“張家操業雖然不雅,真是善性人!依著我說,你也沒個家口,事情早辦了也就安生了——阿桂兄,你還不知道吧,上回莊有恭來,還吃了玉兒一頓好排揎呢!”遂將莊有恭中狀元高興得失態瘋迷,玉兒挖苦譏諷的事說了一遍,阿桂笑得眼淚都淌了出來,連說:“好,好……也是屠戶,也是科名,翻了《儒林外史》的版——玉兒的舌頭真厲害!”說笑間毛毛一手指著前頭道:“曹相公家到了!”
阿桂還是頭一回到曹雪芹家,遠遠瞭去,一條小溪沿牆而過,溪邊一株歪脖老槐樹約有合抱粗,龐大的樹冠,枝柯上掛滿了晶瑩的冰凌,樹下一個石條凳依著一塊饅頭形的大石頭,上面蓋著一層厚雪,不大的院落土牆圍著,三間茅草房前一株石榴樹也掛滿了冰柱。一顆顆殷紅的漿果半隱半現掛在枝間,點綴在這白皚皚的銀色世界裡,令人眼目一亮。眾人正要敲門,後頭一個人騎著高頭大馬一路小跑追了上來,也在門前翻身下馬,幾個人定睛看時,竟是錢度,不禁都會意一笑。何之道:“今兒怎麼了?雪芹下帖子請了麼?”
“是阿大人得勝回朝了!”錢度笑著過來團團一揖,又對勒敏和何之道:“你們踏雪訪雅士,我畢竟遜你們一籌!”說著便上前敲門。
片刻,那柴門“吱呀”一響,曹雪芹探身出來,見是他們幾個,不禁一笑,說道:“再沒想到會是你幾個!快請進——阿大人幾時回京的?他們幾個倒常見的……”說著便讓眾人進屋。
三間土屋很小,幾個人一進來便顯得十分狹窄。阿桂細打量,正房和西房是打通了的,上面連天棚也沒有。東邊一間是廚房隔著一道青布門簾,西邊一盤大炕,炕桌靠著南窗,上面亂七八糟堆著瓦硯紙筆。炕下一張方桌,上面卻放著紙、剪刀、漿糊。東北牆角還靠著一捆削好了的竹篾。幾個剛紮好的風箏胡亂放在炕北頭,芳卿正在收拾,見這群人進來,便大大方方過來對眾福了兩福,對雪芹道:“爺陪著客坐,我去燒水——只是沒酒,菜也都是些醃菜,可怎麼好?”雪芹似乎有點無可奈何,笑道:“那——只好以茶代酒了。這可真應了人家那句話‘淡交無酒,卿須憐我之貧;深語惟茶,予亦知君之餒’了!”
“何至於到那地步了。”勒敏笑道,“我帶有豬肝呢!請嫂子烹炊,我這就叫毛毛去弄酒來。”毛毛忙將一嘟嚕心肺放在牆角瓦盆裡,芳卿便拿來整治。何之眼見她行動遲緩,笑著對雪芹道:“芳卿是有身子了。不管是弄璋弄瓦,湯餅酒我是吃定了的。”正說笑間毛毛突然說道:“那不是六六叔過來了,還擔著酒!”勒敏轉頭看時,果然是六六挑著個酒擔子在雪地裡晃晃悠悠地走來,擔子頭上還吊著一條四五斤重的大鯉魚,在雪芹門口卸了擔子,抹了一把臉吆喝道:“勒相公、曹爺在屋裡麼?玉姑娘叫我送酒來了!”
一屋人頓時都喜得眉開眼笑,勒敏搶步出來,幫著六六把酒桶提進屋裡,毛毛提了魚交給芳卿,曹雪芹掀起甕上的米袋,一邊向甕裡倒酒,一邊笑道:“你就是我的汪倫[1]
——正是酒渴如狂呢。你不要走,今兒一道兒吃個痛快!”
“曹爺,我可不是這檯面上的人。”六六笑道,“敦二爺、誠三爺上回來,硬按著吃了個醉,回去東家惱得蓋都崩了,我抬出二位爺的名字,老傢伙才嚇得沒話說……”挑起了空桶,又道,“玉兒說了,這是阿桂爺的錢買的酒,還有這魚。叫毛毛跟我回去,還說請別的爺們盡興飲酒,勒爺就少用點吧!”說得一屋子人都看著勒敏笑。六六走了幾步又回頭對曹雪芹道:“曹爺有什麼事甭客氣,芳奶奶有事,可找我婆娘來幫忙,住的又不遠——我們家的那副對聯,爺要有空,寫出來,我抽空兒來取。”說罷哼著小曲兒出門了。
有了酒,屋子裡的人頓時歡騰起來。曹雪芹灌了一壺放在火上溫著。東屋裡芳卿在做菜,肉香味隔著布簾瀰漫開來,逗得眾人饞涎欲滴。阿桂是久聞曹雪芹的大名了,未試之前也有幾次文會交往,又從傅恆那裡看過不少曹雪芹的詩詞,心裡極佩服的,卻沒想到這個赫赫有名的簪纓之族後裔,家境竟如此窘困。趁眾人說話時,阿桂踱進廚屋,見芳卿正收拾魚,把那張五十兩的銀票壓在了鹽罐下,出來嘆道:“想不到曹兄一貧至此。”
“曹子斷非久貧之人。”錢度笑道,“豈不聞‘天生我材必有用’!如今皇恩浩蕩,以寬為政,當年楝亭老先生何等英雄,就是當今主上也極敬重的!只請曹兄稍斂鋒芒,屈就一下闈墨,飛黃騰達那是必定無疑的!”勒敏見曹雪芹笑而不語,也道:“孔子在陳受厄,藜羹不繼;曾子不舉生於衛;淮陰侯乞食於漂母,伍相吹簫乞吳市。曹先生今日受困,焉知不是天降大任之前兆?”
曹雪芹見阿桂也囁嚅欲言,笑道:“你們的心怕不是好的?勒敏更比出聖賢,我是斷不敢當。天罰我降生人間就為吃苦的。官我是做不了,也不屑做。天若憐我能成全我寫出一部奇書,餘願足矣!”何之道:“我是追隨雪芹定了。他寫一章,我看一章,抄一章,批一章。這一部《紅樓夢》如不能千秋萬代傳下去,請諸兄抉了我眸子!去年恩科落榜,我做了個奇夢,到了一個去處,那裡張著一張榜。有人告我,榜上的都是追逐功名的,我看了看,榜分三部,竟是‘獸’、‘鳥’、‘蟲’!”錢度撲哧一笑,說道:“恐怕是你何先生妒極生恨,杜撰出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