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掌櫃皺起眉頭看著她,然而姚今平靜的雙目猶如一口深井,什麼也看不出來。終於,他微微地搖了搖頭,“若你無處可去,便留下在後院幫宗嬸吧,江門自然不會苛待下人。”
“……謝謝。”
“只是一樣,內院你是不能去的,這後院的門,隨意也不要踏出。”
“好。”
大掌櫃點點頭,剛要離開,終於還是轉頭補了一句:“去讓宗嬸給你找兩件丫頭的衣衫吧,一個姑娘家穿得這麼苦寒,若是被夫人瞧見,又要叨唸。”
夫人?是那個粉衫的女子麼……姚今看著自己形容枯槁的雙手,估計自己的臉也是如此,心中一片冰涼:或許我就這樣過下去,將過去的一切都忘了,做個平淡至極的普通人,就這樣算了吧。
然而命運從來沒有忘記過姚今,也從來沒有打算放過她,從她踏入這座大院的那一刻,她與魏國的命運,即將纏繞不休,死生難分。
幾日之後,內院的夫人發了寒症,饒是大院中藥材豐富大夫也多,大家也都是十分緊張,都知道這位夫人是江門唯一的獨苗,是萬萬大意不得的,就連江門藥局的主事嘉寧姑姑也親自拿著方子到後院抓藥,生怕下面人有什麼疏失。
“嘉寧姑姑,夫人吉人天相,必然會盡快好起來的。”宗嬸陪著江嘉寧抓藥,一面絮叨著,“這魏地天寒地凍的,夫人還親自陪著少主過來,真是伉儷情深。”
江嘉寧抓藥的手略一停滯,溫和道:“以後這‘伉儷’二字就不要說了,夫人是側室,少主的正妻是李朝公主,我們江門的人理應要端正自己的位置,切莫給夫人帶來麻煩。”
宗嬸趕忙低頭,連連道:“屬下們以後定然謹慎、定然小心。”
“聽大掌櫃說,你們在李朝救了個姑娘,如今也在大院中嗎?身份可有查驗清楚了,如今時局緊張,這大院中,莫要混進了細作。”
“那姑娘不會的,當時在西山底下救了她的時候,幾乎已經沒命了。前陣子大掌櫃讓她走的時候,她也不曾要求留下。這孩子可憐見的,想來不是那等奸佞之徒。”
“西山底下?”江嘉寧目光一轉,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她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
“約摸十六七歲,名字……她說她摔壞了腦子,不記得名字了。”宗嬸見江嘉寧臉色不對,緊張道:“嘉寧姑姑,這姑娘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我與她一路相處,未曾發覺她有任何不妥啊。”
江嘉寧看了宗嬸一眼,低聲道:“你回去探探她,就說見她老實,我要調她到我身邊做事,看看她的反應。”
“是。”
於是當晚,宗嬸一面縫補著一件半新的衣服,一面和與她同屋而住的姚今閒話起來。
“姑娘,宗嬸見你不像是鄉野人家的孩子,如今跟著我們流落到這異國他鄉,心中可有什麼愁苦?若是憋在心裡難受,跟宗嬸說說。”
姚今連眼睫毛都沒動,仍舊平靜地理著面前的一團亂線,淡淡道:“大約是摔壞了腦子,許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心中只是空空的,並沒有什麼愁苦。”
宗嬸放下手上的針線活計,將姚今的手拉了過來:“如今你既在這大院裡住著,宗嬸願意待你如自家孩子一般,你若想起了過往的事情,也要記得同我說一說。”
“好。”
“你身子骨弱,人又是個細巧的,在這後面院子裡陪我做粗活太委屈了。今日江主事來時還提及此事,她說可以調你去她身邊伺候,你可願意?”
“江主事?”姚今終於抬起了眼睛,卻仍然是一臉的淡然:“江主事是這裡的東家老闆嗎?”
宗嬸笑了起來,“江主事是咱們江門藥局的當家人,平素我們稱一聲‘嘉寧姑姑’,可這大院的主子卻不是她,那是少主和夫人。”
“噢……這樣的。”自從踏入這間大院,姚今早已隱隱覺得不對,這幾日她不是沒有聽到過別人提到“嘉寧姑姑”四個字,自然也猜到了此人便是白雲山上見過的江嘉寧,只是今時今日的她尚不想和任何過去的人牽扯聯絡,所以那日大掌櫃問她話時她便流露了要走的意思,此刻宗嬸突然的一番“閒話家常”,聰慧如姚今,又怎麼聽不出半點弦外之音?她誠懇地看著宗嬸道:“我的腦子壞了,做不了什麼仔細的活,請宗嬸替我謝謝主人家的好意,若是覺得我在後院能幹的活不多,我可以離開的。”
宗嬸趕忙握緊她的手,搖頭道:“好孩子,宗嬸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怕你在這後院裡委屈了自個兒。”
“我覺得就這樣,挺好的。”姚今推開她的手,起身從爐子上提起小銅壺給自己和宗嬸倒了水,“有熱水,有暖床,睜眼乾活,閉眼睡覺,真的挺好。”
“你啊……”宗嬸本不是一個心思多的人,見姚今的每個回答都很實在,也就不再多疑,低頭將手上的最後兩針仔細縫完,小心翼翼地抖落了一下,喜滋滋地道:“姑娘快來瞅瞅這身衣裳,可喜歡?”
姚今一愣,一抬頭,一件灰粉色的襦裙便在她眼前,這是一身半舊的衣服,但仍可看出衣料精良,不是尋常下人能用的東西。
“這……不是說下人穿不得粉色?”姚今伸手撫摸著那光滑的料子,即便在略顯昏暗的燭光下,也有一片朦朧的光澤。
宗嬸高興地說:“大掌櫃囑咐我去拿些丫頭們的衣服給你換上,我去時正趕上夫人吩咐丫頭們整理些不穿的衣物,聽聞你的事夫人很是同情,說你本不是院中伺候的下人,穿丫頭們的衣服委屈了,便給了我好些衣衫,還有些零碎首飾。我一眼瞧見這個粉色的,想著你喜歡,按著你的身量給你改了改,快來試試!”
其實姚今的內心是抗拒的,這樣的衣料,這樣粉色,讓她想起了太多過往,可看到宗嬸那滿是期盼的眼神,姚今還是順從地穿上了。
“姑娘穿起來,真的……不一樣,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哦不,比大戶人家還要更高貴!”
“謝謝宗嬸。”
“姑娘換了衣衫,也像換了一個人,不若也給自己起個新名字吧,便當讓自己重新來過了。”
“那就叫……半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