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梨花盛放如雪。
白衣的女人坐在窗邊梳髮,長髮漫漫如流水,陽光映在她纖細的手指上,彷彿行將融化的新雪。穿著明黃色龍袍的男人站在她身後的搖籃前,轉動撥浪鼓逗著襁褓中的嬰兒。嬰兒的眼睛隨著撥浪鼓轉動,眼睛泛著柔軟的淺藍色。
“山月,朕有兒子了。”男子對著女人沉默的背影,難掩欣喜道,“從今天起,朕再也不是孤家寡人了。”
女人沒有說話,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窗外燦爛的陽光。男子已經習慣她的漠視,自顧自地絮叨起來。
“陛下,您喜愛這個孩子嗎?”女人忽然問。
“當然。”男子信誓旦旦道,“朕要給他全天下最好的一切。”
女人的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最好的一切,包括儲君之位嗎?”
“包括儲君之位。”
男人輕易地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許諾出去,女人卻沒有露出喜悅的表情。她在盛大的陽光下緩慢地轉過頭來,素白的臉像是冰晶,堅硬、透明而易碎。
一滴鮮紅的淚水從她的眼角劃下,勾勒出下頜角流暢的線條,緩緩滴落在純白的衣衫上,暈染開梅花般的痕跡。方才平靜陪他玩耍的嬰孩爆發出一陣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男人驚恐地試圖退避開。
女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衣衫上的血色飛速蔓延開,像是一襲紅衣。她伸出帶血的指尖,撫摸著嬰兒肉嘟嘟的臉頰,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很難說是嫵媚還是多情,這樣一張臉無論哭笑都應該動人心魄,此刻只卻顯得詭異。
“世上最好、最珍貴的一切,真的都給他嗎?”女人柔聲問。
男人倉皇失措地轉身逃出小小的屋子,在他扭過頭的一瞬間,女人和嬰兒都化為一灘血水。
搖籃中的龍血玉環在血水裡四分五裂。
男人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無人的宮牆間,灼灼的桃花像是燃燒的火焰,花瓣隨著他腳步的起落留下灼燒的焦黑痕跡。他瘋狂地推開一間又一間的宮殿大門,每一間宮殿中都沒有人,徒留寂寥的陽光碟旋。
“來人,來人啊!”
男人恐懼地大喊,喊聲在空蕩蕩的宮殿中迴響。
他猛地撞開露和殿的大門,看見年輕貌美的女人和教書先生般儒雅的男子。女人穿著華麗的宮裝,頭頂的發冠上綴著鳳珠,盈盈如月光。二人旁若無人地對坐,雲淡風輕的交談間改變了整個帝朝的局勢。
“真的要這麼做?”女人雖在疑問,臉上卻無半分猶疑的神情,“弒君奪位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楚家可信麼?”
“殺人而已,楚家家學淵源,鎮北王不會失手。”男子平淡道,“皇帝一死,你的兒子,我的外甥就是皇帝。這天下,再也不是姓白的說了算。”
彷彿是注意到了什麼,二人齊齊地向這邊看來。男人在他們平靜的目光下一步步退出露和殿,狼狽地衝出大門。
不知跑了多久,他稀裡糊塗地闖進了未央宮。
未央宮中沒有一絲陽光,燭火微弱的光芒從層層垂落的紗幔間透出來,像是薄弱的夕陽餘暉。床上輾轉病榻的人劇烈地喘息著,燈光將床前兩個人的影子放大、拉長投在紗幔上。
他們的聲音絮絮的,像是鬼魂竊竊私語。
“你確定看不出來是中毒?”
“桃花瘴在十二個時辰後會自動消解,死者肉眼看上去與暴病無異。”
“那就是要在這裡守到天亮了。”一人幽幽道,“你兒子怎麼樣了?”
“別問你不該問的東西。”
“時間還早,隨便話話家常而已。”
男人難以忍受地奪門而出,大聲喊著羽林衛和禁軍,卻無人應答他。他一轉頭,竟然直接一頭栽進了寬闊明亮的宣政殿。他的身體被壓矮、團圓,塞在沉重繁複的皇帝冕服中。
女人握著他的手,帶著他緩步走上玉階。她身上的脂粉味冷冷淡淡,不近人情。而他莫說反抗的力氣——連勇氣都沒有。他隨著女人一同在龍位前轉身,腳下萬民臣服。
一張張臉在混沌的夢境中清晰起來,攝政王、莊松柏、太后、皇后、鎮北王。他們的眼睛像是狼,目光帶著鋒利的倒刺,要從他身上撕下一層血肉來。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所有人都跪拜下去。
他卻驚恐憤怒地將冠冕和手邊的一切都砸出去,一邊砸一邊後退,怒吼道:“亂臣賊子,都是亂臣賊子!把他們統統給朕押下去!”
眾人卻不為所動。
直到攝政王平淡地說:“陛下累了,帶陛下回去休息吧。”
身邊的宦官一擁而上,像是扭送一頭畜牲似的粗暴,將他架著離開宣政殿。
“豎子焉敢,朕乃帝朝天子!”他拼命掙扎,色厲內荏地斥責宦官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