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碧色匆匆凋謝,金黃般胭脂紅粉墨登場。夕陽斜照時,枝頭金色的樹葉被無數光束穿透,彷彿另一場盛大的陽光冉冉升起——卻終究無法長久,隨著夕陽的沉淪徹底熄滅。
很快又要再次入冬了。
祥符五年,十月。
江南,慶州。
少年撐著傘從斜飛的雨絲中走過,苦寒孤寂的夜晚一望無際,唯有秦樓楚館螢火般的燈盞徹夜長明。老鴇本來甩著手絹,殷勤地迎上去,卻在看清少年江湖浪人的穿著時後退半步,臉上的笑容也淡了兩分。
“客人,聽曲還是過夜啊?”老鴇苛刻地審視著他,期盼著能從他的口袋裡摳出兩個子來。
“過夜,”少年從腰間摸出一錠金子扔到她手裡,“我找璇璣。”
老鴇本想矜持片刻,但少年有意無意地露出腰間掛著的斷劍,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這些江湖人都是刀尖上舔血,有一天過一天的,近來世道又亂,老鴇不好再多生事端,便立刻著人帶他去見璇璣。
璇璣的閨房在頂樓,推開窗便能看見慶州城廣袤的夜色。少年推門進去時,她正坐在繡床上,給熟睡的小女孩掖被子。白貓嗅到主人的味道,拖著尾巴就眼巴巴地跑過去了。
“少主。”璇璣收斂了懶散的神色,微微躬身道。
沉舟沒有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白貓疑惑於主人的味道出現在一個陌生人身上,著急得原地叼著尾巴打轉。
“慶州的釘子已經拔乾淨了,”沉舟將一枚沾血的金色骷髏頭放在桌上,淡淡地說,“把訊息送回本堂吧。”
九幽司本以銀色為尊,又以銀色修羅面具做辨別身份的標識。山鬼氏決心吞併洛氏以後,另以金色為尊,將金色骷髏頭作為信物。
璇璣也殺過人,對慶州城裡潛伏的山鬼氏刺客也有一星半點的瞭解。這些人比之洛氏的“種子”更甚,就算比起已經支離破碎的“十鬼”也絲毫不落下風。
而這位從不在同門之中露面的“少主”居然單槍匹馬殺了他們所有人,璇璣只要幫他看著孩子和貓就好。
九幽司所有的刺客都知道,洛氏有一位“公子舟”,不稱洛姓,卻為洛氏殺人,暗殺術神乎其神,無往而不利。山鬼氏的人都在找他,想要他的忠心或者他的性命。但關於他的訊息非常少,只知道他的名字裡有一個“舟”字,身邊帶著一隻白貓。
“出去吧,我想休息了。”沉舟說。
璇璣唯唯諾諾地退到外間的小榻上,聽著裡間勻淨的呼吸。
沉舟合衣躺在房間靠窗的美人榻上,姿勢板正得像是躺棺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漆黑的屋頂。清澈的月光從窗外灑進來,像是一地的霜花。
沉舟已經很久沒有做噩夢了。
偶爾,沉舟在夢中看見年幼時的自己在籠子裡殺死了所有同伴,卻並不感到驚恐,他只是漠然地看著手上的血,心裡無波無瀾。沉舟再也不會懼怕夢中的惡鬼,他好像漸漸變成了他們之中的一員。
沉舟覺得有點冷。
喉嚨上蒼白的傷疤被顏料遮掩起來,卻像是一線閃爍著寒芒的刀鋒,一點點收緊,絞斷他的喉骨。
溼潤的、溫熱的東西忽然舔了一下他的指尖。沉舟下意識地蜷縮起手指握住劍柄,卻猛地按住了。他半撐起身子,看著被他突然動作嚇得後退出去好幾步的貓。
“哥哥。”
不知何時醒來的媛娘抱著受驚的白貓,擔心地看著他,“哥哥,你怎麼了?”
“沒事,回去睡覺吧。”沉舟說。
“哥哥,你的手好涼。”媛娘摸著他的手,小聲說。
“去睡覺。”沉舟強硬地說。
媛娘卻皺起鼻尖在空氣裡嗅了嗅,抓著他的袖子,輕聲問:“哥哥,你去殺人了嗎?”
沉舟的身體變得僵硬,他看著媛娘揚起的小臉,一字一頓道:“是。害怕嗎?”
媛娘搖搖頭,抱著被子和貓蹭到沉舟旁邊,安慰似的拍著他的後背說:“我不害怕,哥哥也不要怕。你殺的都是壞人,都是像害死我爹我孃的人一樣的壞人。老天爺不會怪你的。”
沉舟無聲地扯動嘴角,笑容苦澀。
媛孃的眼睛亮閃閃的,“媛娘陪你睡,哥哥不要怕。”
“如果我會怕就好了。”沉舟摸著她的頭髮,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