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濤洶湧,雨聲滂沱。
狹窄幽暗的客棧裡,只有一盞燈亮著,桌前坐著個雞皮鶴髮的老人。老人穿著乾淨鬆軟的白袍,看上去是那種會給鄰家孩子偷偷塞飴糖的和藹老爺爺。
客棧大門被人推開,雨水的涼氣撲面而來。
“現在叫沉舟,是麼?”老人啜了口熱茶,慢悠悠地說,“這是夏季的最後一場雨了,這場雨下完,就是秋天。天氣涼了,進來坐吧。”
“我以為,你們是來殺我的。”沉舟抬起斗笠簷,目光穿過空蕩蕩的客棧,落在老人身上,“為什麼要牽扯不相干的人?”
老人的指尖上彈出兩枚花生,把敞開的大門打得合上,白花花的果仁碎了一地。
“這是下策。我知道那些人殺不了你,連當你的磨刀石都不配。至於不相干的人,你和朝廷的人糾纏不清,那位新任禮部侍郎怎麼回事不相干的人?”老人慢條斯理道。
“小時候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他語氣溫和,神色慈祥,彷彿那不是糾纏沉舟多年的夢魘,而是一段溫馨快樂的童年時光。
“很多。”
或者說,從未遺忘過。
沉舟摩挲著劍柄,雨水滴滴答答的從他的劍鞘、蓑衣滑落,打在地板上積起一片又一片明亮的水窪。他並不感覺到冷,他對冷熱早已習以為常,寒冷讓他和他的劍融為一體。
沉舟在心裡計算著距離,又不確定這裡是否只有這個老者一人。若這是九幽司計劃的最後一環,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先別想著殺我了。”
老人道:“你那個時候還太小,應當不知道,九幽司中分為兩家。一家為洛氏,在江南一帶,就是你小時候待過的地方;另一家以山鬼為姓,盤踞在北方。”
李卿白搗毀洛氏總堂之後,洛氏一度式微,幾度險些被山鬼氏吞併。兩家相互鬥爭多年,洛氏節節敗退,洛氏家主病中下達指令,收回當年流落的所有種子,與山鬼氏殊死一搏。
“我並不想殺你,洛氏絕學對經脈骨骼要求之嚴苛,常人難以想象。帶你回去,比殺了你更值得。”老人說,“李卿白的事我們可以既往不咎,楚家的大小姐我們也可以不動,但你必須和我走。”
“如果我說不呢?”
老人凝視他半晌,幽幽的說:“我記得你的臉,你是那批種子里長得最扎眼的一個,也是最快見血的一個。你在外面這麼多年,沒有發現你和別人不一樣麼?”
沉舟微微皺眉。
老人指著心口,說:“不是身體,不是武學,是這裡。”
“所有的種子都是一樣的,當你們拔刀捅進同齡孩子胸口的那一刻開始,你們的心就不屬於‘人’了。看見血從人的脖子裡噴出來,你們不會害怕也不會興奮,對於你們來說,解決問題方便的辦法就是殺人,生命也就不再珍貴。”
沉舟咬緊了牙關,頰邊線條鋒利。
他知道老人說的沒有錯,他就是這樣的人。九幽司的刺客殺人不眨眼,不在乎別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沉舟最恨的就是就是他們,可是最瞭解沉舟的也是他們。
“野獸也好,惡鬼也罷,總之你不再是人。就算楚家那位大小姐能容你,忍你,也只是一時,她治不好你心上的傷痕。難道她還能給你換一顆心嗎?”
“只有我們才是同類。”
老人站起身,走到沉舟身邊,像一個真正關愛晚輩的長者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養在鎮北王府許多年,就算養一條小貓小狗,要割捨掉也是不忍的。可是你現在不走,等到她厭棄你的冷血無情的那天,你能忍住不割開她的喉嚨嗎?我們這樣的人,一旦抓住一個向我們施捨憐憫的活人,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你只會把她和你一起害死。”
老人循循善誘道,“不如放過她,留著這麼個念想,就好像你真的活過。”
利劍無聲出鞘,極快地削向老人的喉嚨。這行將就木的老人卻輕飄飄地向後一仰,腳下天鵝踏水般向後滑去。白袍獵獵飛揚,沉舟擲出去的飛鏢像是沒入湖水,被老者飄揚的白袍輕易化解了。
飛鏢叮叮噹噹地落在地上,沉舟不肯後退,踏步將劍鋒推了出去。
頭頂忽然有風,沉舟一腳踩在桌上,後仰翻身倒了回去。
黑袍銀面的少女自屋頂上落下,她先前如同蝙蝠一樣倒掛在燈光照不到的房梁間,屏住了呼吸和心跳,沉舟這才沒有發現她的存在。她一雙泛著寒光的手本是直取沉舟頭頂,一擊落空,便撐著地面輕盈翻過身,豹子般半伏在地面上。
沉舟視線一低,落在她雙手方才觸碰過的地面上。發潮發軟的模板上留下了五道深深的刻痕,彷彿刀劍犁過。如果那雙手落在人的頭頂,想必會將頭皮整塊撕開,露出白花花的頭骨來。
老人從少女身後緩步走出,按著她的肩頭,頗為遺憾道:“看來你是不願意和我們回去了?”
老人方才長篇大論,沉舟聽進去一半沒聽進去一半。這個老人似乎有看透人心的魔力,剖開了沉舟的內心,儘管從進門到現在,他都沒怎麼說話。
我會失控嗎?有朝一日,我會……殺了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