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天子分封天下以來,南楚之地從來都被中原諸侯所鄙夷,地處蠻荒,人文粗獷。但是,從來沒有君王喜歡永遠被別人看不起。滿足了基本生存需要之後,所有人都希望獲得尊重以及敬畏,甚至是更美好的一切。楚王自然也並不例外。
無論是當年舉兵北上問鼎中原,還是頻興戰事震懾群雄,歷代楚王心底都有著讓這個嶄新的楚國獲得認可的慾望和決心。他們揮舞著鋒利的武器,縱橫沙場,南征北戰,向整個世界展示著楚人絕強的武力。當年楚地周邊,小國附庸鄰里,其中既有楚國當年的盟友,也有曾經的敵人。然而時至莊王年間,這些國家,已經伴隨著楚人震天的喊殺聲和獵獵的旌旗,煙消雲散。
頻繁的戰爭除了帶給楚國越發廣袤的土地之外,也帶給了交戰雙方百姓難以磨滅的傷痕。任何一場戰爭,哪怕規模再小,也必定有人為之付出財富和鮮血。對戰敗一方如此,楚國也並沒有什麼不同。
楚王決定頒佈新的貨幣政策,因為戰爭所消耗的財富並不能憑空誕生,如果憑藉政權和軍隊的力量,從百姓手中強行收取,對於王國的穩定來說顯然不是什麼好事。原本在這亂世中艱難生存的黎民百姓已經品嚐著足夠苦澀的命運,如果連基本的生活資料再被執政者強行奪取,那麼與其窮困餓死,還不如揭竿而起。楚王深刻地瞭解這份源自求生本能的可怕力量,當然也並不想嚐嚐這份力量的威力。
楚王很聰明,他決定發行和引導使用金屬含量更低、面值更大的貨幣,透過市場流通,來調節和聚斂民間貴重金屬所代表的財富。然而還是有人能明白這一點,於是大批商人和底層生產者開始恐慌,市場和經濟系統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動搖和危機。此時,新貨幣政策僅僅頒佈了三天。
孫叔敖發現了這一點。他明白如此手段,對於民間財富幾乎無異於一場掠奪。於是,在所有大臣都因王權而畏縮不前的時候,他決定上書進諫,保護民利。
仁厚的品行,為民爭利的決心,以及對全國局勢的準確判斷,讓孫叔敖毅然冒著被君王否認甚至貶退的風險去勸諫楚王。他深刻地瞭解,國力有盡,民力有限,逆理強施,必然會導致可怕的結果。艱辛的童年民間生活,賦予了他體恤百姓的慈悲,而官宦世家的出身帶來的廣闊視野和飽嘗政壇心酸的人生智慧,也鑄成了似乎足以刺穿陰雲的命運之劍。
楚王並不傻,從來大道廢,有仁義;國家昏亂,有諫臣。孫叔敖在朝堂之上的據理力爭和堅決如鐵的態度,讓他明白了此項財政改革將會引發一場足夠動搖統治根基的混亂。政令下達後的民間反饋以及令尹孫叔敖的直言犯諫,終於讓這位並不想就此摧毀楚國的君王改變了主意。於是新幣政策迅速終結,民間歡聲鼓舞,朝堂君臣一心。
隨後,孫叔敖立刻著手整頓和振興經濟。遵循天時,廣開農耕。春夏時節,減免徭役,解放民力,推動農業生產;秋冬之際,伐木拓荒,利用農閒,生產建設。同時,確立法令權威,清新吏治,教民遵法向善。一時間,楚國大治,政通人和。
孫叔敖者,楚之處士也。虞邱相進之於楚莊王,以自代也。三月為楚相,施教導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緩禁止,吏無奸邪,盜賊不起。秋冬則勸民山採,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樂其生。
——《史記》
時光荏苒,楚地一派勃勃生機,民生富裕。楚人有風俗,喜乘低矮車輛,楚王不滿,希望予以改革,以便通俗中原。然而直接下令改變一地風俗,並不是那麼容易。此時,孫叔敖不動聲色地提出,政令屢改,百姓必將無所適從,何況想要移風易俗,何必強用政法之力。中原大戶,高貴門庭,門檻頗高,既然百業振興,楚國自然也可以加高門檻,以示尊貴。
楚王不解其妙卻遵從令尹計策。孫叔敖隨後宣揚,君子儀容,乘車徐行,豈有總是下車之理?
門檻高而車馬低,出行雖然無礙,卻似乎真的像令尹大人所說,君子出行,豈有總是下車的道理?於是民間風俗一新,車馬儀仗,出行習俗,漸與中原相通。
楚民俗好庳車,王以為庳車不便馬,欲下令使高之。相曰:“令數下,民不知所從,不可。王必欲高車,臣請教閭里使高其困。乘車者皆君子,君子不能數下車。”王許之。居半歲,民悉自高其車。
——《史記》
風尚革新,民禮教化。孫叔敖馬不停蹄地開始設計和規劃建設新的國家大型水利設施,以便農業生產,百姓民生。經過長時間的休養生息和教化引導,每一個楚國百姓似乎都開始對這個國家產生了歸屬和感情。於是興建水利工程的計劃,順利推行。
楚莊王十七年(公元前597年)前後,楚國開始興建了蓄水灌溉工程——芍陂。工程因水流經過芍亭而得名。其主體建設區域,位於安豐(今安徽省壽縣境內)附近。安豐為楚國北疆農業重鎮,地處大別山的北麓餘脈。東、南、西三面地勢較高,北面地勢低窪,向淮河傾斜。遇雨則洪澇,遇旱則荒野。
按照孫叔敖的規劃,當地居民將東部積石山、東南部龍池山和西面六安龍穴山所出溪水引導彙集於低窪的芍陂之中。並建五個水門,以石閘控水量,水漲則開門以疏之,水消則閉門以蓄之。於是,洪澇無水患,旱期有甘泉。隨後,於西南開子午渠,上通淠河,擴大芍陂的灌溉水源。芍陂水利工程,達到了灌田萬頃的規模與功效。
並不是所有的贊同都來自於武力,因無法抗拒而表達的認可本應叫做屈服。泱泱楚國,帶甲百萬,兵強將勇,曾經這份強大的武力,卻並沒能蘸著鮮血,在人心中留下痕跡。連綿不斷的血戰和聲嘶力竭的吶喊,看似聲勢浩大,卻根本無力穿透人心中那一層厚厚的雲彩。
然而當楚國在孫叔敖的調控之下,偃旗息鼓之時,一種莫名的力量卻悄然達到了原本刀劍和廝殺也沒能實現的效果。
並不是所有楚國百姓都懼怕戰爭,摒棄榮耀,也不是每一代楚國君王都昏聵不堪,屢戰屢敗。然而,無論他們如何努力,如何拼命爭取,卻始終無法讓自己的國家在混亂的世道中,得到一個能夠得到所有諸侯從心底認可的名分。明明比楚國更弱小的中原國家,卻依舊敢於發自內心地對楚國表示鄙視,冷嘲熱諷一句:“蠻夷也!”
楚國幾代人都沒有真正地明白,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或是缺少了什麼。融入世界,難道不是憑藉手中鋒利的武器嗎?讓天下諸侯尊崇讚美的這份榮耀,難道不是憑藉著千乘兵車浴血奮戰嗎?一任任楚王為了能夠組織起千乘兵車的宏偉大軍和足以斬斷一切的鋒利刀劍,殫精竭慮,耗盡心血。終於,軍隊和武力初具規模,中原諸侯的認可並沒有隨之而來,而楚國的百姓們、官員們,卻已疲憊不堪。
然而孫叔敖似乎冥冥之中觸控到了時代的脈搏。他所有的執政舉措,所有的工程建設以及民生調整,並沒有延續前代楚人的道路和思維。他似乎覺得,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武力解決,所有地位都建立在刀劍之上。或許足夠強大的武力可以讓楚國百姓和天下諸侯都卑躬屈膝,足夠鋒利的刀劍能夠一時撐起鐵與血的榮耀。然而被力量強迫的彎曲總歸會隨著力量的衰減而反彈,所有堆砌在刀鋒上的榮耀,早晚必會被鋒芒割傷。
當然亂世中足夠保護自己的武力也無可或缺,然而楚國似乎缺少的並不是這種武力。在諸侯們眼中,充滿了蠻荒與粗野的楚地,荊棘遍佈,窮山惡水,所有的楚人,歇斯底里,瘋狂好鬥。
當潺潺的河水隨著建設好的水利工程滋潤了大地,當豐收的味道瀰漫在楚國上空。終於,孫叔敖發現了,楚國到底缺少了什麼。
寧靜與穩重,平和與浪漫。
終於蠻荒楚地一點點變成了肥沃富庶的江南,足夠豐富的物產和資源讓始終如困獸般與天地搏鬥的楚人鬆開了手中的刀劍。寬仁大氣的法令讓人民不再為了缺乏安全感而如履薄冰,戰戰兢兢。而到了此時,上順天道、下應人和的楚國,終於開始向世界展現江南美好的浪漫。
於是楚國瑰麗動人的文化漸漸成型,崇尚仁禮的思維緩入人心。人們充滿敵意而暴躁的目光漸漸清澈,更多的楚人開始嘗試著不再用充滿憤怒和戒備的態度去面對他人。
戰爭固然是實現政治目的的重要手段,然而在許多看不見的力量面前,武力並不能完全解決一切問題。當平和澄淨的信念漸漸深入人心,中原諸侯們那一道豎立在心中的壁壘,沒有被刀劍刺破,卻無聲無息地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