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國忠心裡也十分清楚,這一年來,京城之中發生的一樁樁事情,看似並無聯絡,可實則正一步步慢慢瓦解他與魏帝之間的信任。
這正是眼下令他感到過分焦慮的緣由。
鄧氏一族於大魏國朝之內勢力龐大,看似根深蒂固,各方族系之勢盤根錯節,但實際上卻並非牢不可破。鄧氏祖先起於揚州廬陵,在世祖寧常元還未曾起兵與王莽爭天下時,鄧氏便已追隨左右。雖是大魏的開國功臣,但本族的根基卻一直留於揚州。
待到鄧國忠任鄧氏家主之位後,卻因家族內裡出現的尖銳矛盾而逐漸失去揚州之勢,根基嚴重受損,以至於家道中途敗落,一時間竟不如位排七大家族之末的清河馬氏。
明帝登基後,鄧國忠費盡心思在揚州重新培養勢力,以圖修補恢復家族根基。
然而,在此過程中,明帝寧莊卻處處阻撓,以防外戚壯大不可收拾。所以,鄧國忠根本無法透過籠絡掌握揚州各高門士族的方式恢復鄧氏一族的根基元氣。他花了多年的時間,才將廬陵之勢重新築回,可仍然失去了大半揚州部族的支援。
直到明帝逝世,魏安帝寧袖登基後,他一心助力帝黨,為其鞍前馬後,才得來喘息之際,又廢了多年精力財力,才培養出蘇刃這唯一一枚可以籠絡掌握揚州各方勢力的棋子,逐漸收攏揚州之勢。
常猛軍逆案後,他上奏請旨,將原本的常猛軍餘孽收編改制,成為了鄧家軍,緊握越氏兵符不放,擁有了大魏小部分的兵權。陽嘉三年,五侯之亂爆發,鄧國忠費力週轉,拼命調動各方勢力,得到長鳴軍的兵符,並將其與鄧家軍合為一軍,靠著累累軍功把控了邊疆之勢,這才真正在朝堂之上站穩了腳跟。
然而,就算他得到了這些,鄧氏家族仍然不能恢復昔日的鼎盛。直到當朝天子登基,為抵制淮王之勢。鄧國忠主動投入魏帝麾下,得到天子大力支援,大大加固了在京城的根基,得到帝黨眾臣的支援,才使得鄧氏一族在大魏國朝中蒸蒸日上,恢復了大魏開國之初的榮華與繁盛。
蘇刃,相當於整個鄧氏的根基脈絡。長鳴軍,則是鄧氏一族的軍方依仗。而魏帝的一力支援,是鄧氏能穩立京城的重中之重。
不論斬斷哪一條線,對鄧氏都是無法彌補的損失。到那時,鄧氏便會像折斷了翅膀的老鷹,失去支撐,任人踩踏。且,在短時間內,很難生出新的翅膀,重回碧藍之天。
鄧國忠慢慢將怒火壓下,對著懸窗,閉上雙眼,努力調息。
書房重新迴歸了寧靜。
林木死死將頭磕在地上,緊繃著神經,仍然不敢隨意動彈。
時間過了良久。鄧國忠認命似的低下了頭,聲音低沉,氣息不暢:“眼下...即便太子帶著宋宗一案的全部卷宗文書歸來,總還有些時間可以救蘇刃的家人。林木,你去找人,快馬加鞭趕往揚州蘇宅,把蘇刃的家人送走,再尋幾具屍體,放一場大火,偽造成一樁失火的滅門慘案。如此一來,只要蘇刃的後代保住,相信,揚州之勢,仍然能為我們所用。”
林木微微一怔,小心翼翼抬起頭來,愁容滿面道:“主公,您確定要這麼做?”
鄧國忠閉了閉眼,鄭重其事道:“蘇刃跟了我十幾年。就算不考慮利益,我也要保住他的家人。你安排人這麼做吧,做得乾淨點,蘇府,一樣東西都不能留下來。”
林木垂頭喪氣的將此事應下,正預備行禮告退,又想起一樁事來:“主公...那蘇氏其他旁支的族人該如何是好?”
鄧國忠深呼一口氣,重重嘆道:“能救則救。”
林木:“屬下領命。”
這個中年男子踉踉蹌蹌的起身,離開了書房,逃似的從遊廊鑽去了前廳,腳下生風,一下子衝出了鄧府。
鄧國忠失魂落魄的坐在書房中,盯著滿屋的狼藉,心裡微微發酸。
他已是杖朝之年,身子愈發不健,可鄧氏如今的子弟中卻仍沒有能夠接任家主之位的後生。
鄧氏如日中天時,他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總認為自己能撐到子孫接受家族
可如今遇到這樣的危機。龐大的族群中,卻沒有一個能解決問題的後輩。這令高傲了一輩子的鄧國忠也不得不低下了頭。
他還得撐下去,就算為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和嫡孫,也不能將這好不容易得來的鼎盛之勢,拱手讓人。
他閉目半晌,提上一口氣,對門外守著的小廝說道:“去太尉官邸,將辭曹曹掾寧柏開請來。”
小廝應下,急匆匆出府尋人。
鄧府,原先的張揚之氣,如今被洛陽急急壓來的秋意,燻上了一層慘淡的落寞,包圍在枯萎凋零的意境中,讓府內皆人心惶惶,自危前路。
洛陽宮牆之內。
江呈軼陪同太子入宮,卻並沒有見到魏帝。在南宮候著的,只有眾黃門領事的總管崔遷。
太子與竇月闌將宋宗案的審結文書交給他後,便由崔遷身邊的小黃門阿生帶離了皇宮。
而他則被崔遷指引,帶去了天子與大臣單獨議事的偏殿。
江呈軼此刻不免泛出一絲不安,心情上下起伏。
他知曉,天子這般單獨召見,定與付博一事脫不了干係。
沐雲已修家書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