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天府糜爛,成都被圍的訊息,也足以讓皇帝寢食不安。不過,到了這等地步,劉暘反倒穩住了,朝堂之上,臣僚之前,談及蜀亂,甚至能開開玩笑,一副輕鬆的樣子,從從容容地統御內外,籌措平叛事宜。
即便皇帝心中實則是焦急如焚,面上始終剋制著,給楊延昭軍去的詔書中,更是明確地指示,不要急躁,不要輕進,讓諸將聽令而行,朝廷會保證軍需之供應,等等。
劉暘是竭力給楊延昭緩解壓力,他畢竟也是上過戰場的,對於兵家一些門道也瞭解,心知急躁不得,戰略上是不肯再犯任何錯誤了。這樣的舉措,當然是有用的,一定程度上,被委以重任的楊延昭,揹負的壓力比皇帝還大。
就是劉暘考慮那般周到,傾盡信任相托,楊延昭依舊想著儘快解決蜀亂......
起義軍的決策,不管是東擊川東也好,還是反攻成都也罷,其內在原因,說穿了也就是一種求生的慾望,一種野獸般的本能。
由於連續的災害,川蜀的糧荒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潘佑在任時,還能竭力協調賑濟,平抑糧價,安撫人心。然而元年的大旱,進一步加劇了糧食危機。
當起義爆發,戰亂頻仍,起義向剝削階級宣洩來自農奴賤民復仇怒火的同時,也將原有的社會治安與生產經營秩序衝擊了個支離破碎,土地荒蕪,糧食短缺,飢餓危機,也形成了一個惡性迴圈,這也是蜀亂此起彼伏、愈演愈烈的直接原因。
然則,劍南真的缺糧嗎?不盡然,缺也不至於缺到這種程度。只不過,就和土地與鹽、茶、絲三寶一般,糧食這種基礎而救命的物資,同樣集中在權貴、地主、豪商們手裡。
讓他們把寶貴的糧食拿出來救濟窮人,少量地邀買名聲可以,大規模救濟那是官府的事,誰家也不是開善堂的。派糧也可以,拿錢、拿地、拿人來換......
統治階級壓迫日甚,不給活命,勞苦大眾自然得造反,而如果造反這樣激烈的抗爭運動也僅僅基於活命,那也註定走不遠。
當扛起“均貧富”的旗幟後,固然是萬民影從,光環加身,但同時,作為領袖的李順還得餵食聚攏在四州嗷嗷待哺的嘴。亂事越搞越大,人也就越聚越多,到幾十萬張嘴時,生存依舊是起義軍第一考慮的問題。
打下川東,而後東出湖廣就食,打破川蜀牢籠的同時,還能把義軍的光輝播撒到大漢更多的地方。這一構想,隨著瀘州之戰的失利,被徹底打破。
於是,回攻成都,繼續從成都平原這片哺育了千千萬萬的蜀中兒女的土地上覓食,這也是無奈的選擇,沒有生產能力,也沒有時間從事糧食創造的起義軍,只能去搶奪既有的生存資源。
即便這種選擇無異於自陷囚籠,隨著時間的推移,朝廷的平亂大軍正各方朝蜀中趕來。
如果說王、李起義在舉事前期還有“反苛政,均貧富”的正義性的話,那麼隨著李順大軍北上,兵困成都,隨著生存壓力的一步步走高,在飢餓與死亡面前,那絲正義性也迅速被泯滅掉了。
歷朝歷代農民起義的失敗,除了反動勢力的頑固與強大之外,起義者自身的侷限性則是根本而重要的原因,王、李二人,也未能打破這個規律。
在北上初期,還是有很大一批人歡欣鼓舞,喜迎義軍,但情況慢慢地就發生變化了。起義軍要活命,成都周邊計程車民百姓同樣要活命,大夥可以為了這一相同目標匯流,生存的壓力之下,也有可能導致彼此仇視互戕害。
隨著幾次進攻成都不果之後,起義軍在一種微妙之中漸漸變質了。那些既沒能逃進成都,又沒有流離他方逃難,而是選擇留下,支援李順大軍的人發現了。
義軍的到來,非但沒有改善他們的生活,讓他們獲取應有的“公平”,反而加劇了混亂,連起碼的安寧也喪失了。去年大旱,農事耽誤了,今歲旱情緩解,因為戰亂又耽誤了。
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起義軍也開始四處搜掠了,為了滿足進攻成都需要,李順的部下們四面出擊,幾乎要把附近州縣的地皮都刮乾淨,如蝗蟲一般吞噬著所有看得到的東西......
而到這一步,就徹底有違起義初衷了。早在王小波起義之初,在解放旁戶小民的過程中,義軍一直保持著相對良好的作風與軍紀,不說秋毫無犯,但絕無凌虐之舉,就是被抄掠的那些地主富戶,也會給他們留下基本的口糧。
這個作風,在李順軍轉戰初期,也一直保持著。然而,這種“仁義”對於一群由旁戶、下民組成的起義軍來說,實在太難得,也難以長久。
狹隘的見識度與低效的組織力,讓他們在面臨問題時,只能採取一些簡單而粗暴的辦法,激情過後,乃是更加的瘋狂。生存問題面前,什麼強權公理都不可怕,什麼禮義廉恥都拋諸一邊。
對於義軍的變化,李順也很苦惱,然而他也沒有太好的辦法,他雖是起義軍的領袖,但對於部下的約束力,實在不算強。同時,他也需要各種資源,尤其是糧食,以維持對成都的進攻。
成都拿下來,未必就能解決問題,但不拿下來,就只有死路一條。何況,義軍能打勝仗,一靠胸中那口怒氣,二靠人多,三靠不怕死,說到底,還是靠人命去填。
義軍將士犧牲付出了那麼多,蜀中父老兄弟姐妹也該貢獻一份力量。另一方面,大家都活不下去起來造反,你還能活下去,這如何能同舟共濟,並立偕行?只有大家都成為一類人,才能打破蜀中那灰沉已久的天,為千萬蜀民爭取到一絲新希望......
當然,李順也不是什麼都沒做,畢竟他們還是拯救貧民的義軍,又都是蜀中父老,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
察覺到對部下掌控力的不足,李順自度,認為是自己威權不固的原因。蜀中的起義軍,雖以李順軍為核心,但實質上還是各種勢力、各股來源涓流匯聚,李順固然是領袖,部下響應其領導號召,但並不受他絕對約束,起義軍上下甚至沒有一個清晰的組織架構......
於是,為了樹立權威,起到約束義軍的效果,李順想出了一個法子:稱王。
雍熙二年2月15日,起義軍首領李順在漢州稱王建制,自稱蜀王,改元建興,置百官,分封將帥功臣。
稱王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再興兵馬,大攻成都。與此同時,李順又分兵四方,向外擴散,掠糧掠丁,沒辦法,成都平原也養不活那麼多軍隊了。
但是,派往周邊攻略的“蜀軍”,這一回遭到沉重打擊,各州各縣,官兵鄉勇,都是竭力剿賊。顯然,人心已經在悄然之間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