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一過,北冥戰事的訊息絲絲縷縷地在太學生之中傳開了。辟雍館的學生都出自諸侯公卿之家,家裡都是能接到朝廷邸抄的,這般軍國大事隱瞞不住。
和狄人在北冥海的戰爭已經打了四年多,傳言周公要在北冥海的浮冰上修築“京觀”堡壘,這次特意從北冥前線趕回鎬京,就是要親自再徵發各國軍隊和奴隸,組建第三批遠征軍。這個訊息一出,辟雍館裡這些束髮的少年們紛紛躁動起來了。尤其是這些非嫡長子出身的學生們,都想趁此機會參軍上戰場,為自己搏得一份軍功,將來好有份自己的封邑,不用仰人鼻息。可是畢竟未屆弱冠之年,少年們想要上戰場,還必須得獲得家長的首肯,才能回國參加北征的軍隊。急躁的少年們已經等不及春假回家,一時間各路驛馬紛至沓來,將學生們的家信帶往各自的國家。
姬搏虎對參軍的事情最是急切,連著給父親虞公寫了兩封信,請他同意自己回國參軍,可是虞公的回信卻讓姬搏虎愁眉苦臉。回信的大體意思是“汝齒尚幼,當以學習六藝為重”,又說戰場殘酷,不是他這種小孩子想的那麼簡單,寫到最後口氣嚴峻,讓他須得盡好為人子的本分,先要立業承嗣,再報國不遲。
提到承嗣之事,姬搏虎更是愁上加愁。長兄名份上也是嫡子,早就想著繼承虞公的爵位,這幾年在國內上下聯絡,已經在培植自己的羽翼,雖然父親更意屬自己襲爵,可是真的要和長兄上演一出兄弟奪嫡的戲碼嗎?姬搏虎不願意。他早就想著要脫離父親的廕庇,自己掙出一份家業來。自己已經十六歲了,這次遠征北冥的機會是再好不過,錯過了這次機會,就不知軍功和家變哪個先來了。
姬搏虎的境況,仲祁和伯將約略知曉一些。聰慧如伯將者,早就通曉了其中關竅。看到姬搏虎這個樣子,只是讓他不要憂愁,做兄弟的自會幫他想辦法。
看著伯將言之鑿鑿的神情,仲祁就知道他決計不止是說說而已。果然沒過幾日伯將找來他們,嚴肅地對姬搏虎說:“我已經找人去京城打聽了,今年春季朝覲大禮之後,天子還要行大射之禮,所以連你父親虞公他老人家也要趕到鎬京來。大射之禮已畢,這幾天他在宗周郊獵,已經走到這附近來了,相距不過幾里路。你這就趕去你父親行營處,當面向他老人家表明你的決心,還愁他不應允嗎?”
見姬搏虎還有些猶疑,伯將又說:“周公征伐北冥海的大軍,這些年已經斬首萬餘,聽說京觀堡壘築成後,便要插滿狄人的首級,以彰顯我大周軍隊的武功。這次再徵發各國軍隊北征,恐怕就要對狄人一鼓而下,踏平黑冰阿勒扎!錯過了這次,你還去哪裡再得軍功?難道非要等到你長兄羽翼豐滿後來殺你?你不是一直自詡要在百萬軍中取敵將首級的嗎,難道在郊獵營中面對自己的親爹都不敢?”
姬搏虎平時遇事,都是靠伯將出謀定策,費腦子的事情他不願意幹,聽伯將這麼說,便也定了決心。
“只是……”姬搏虎道:“你們倆可得陪我一起,為我臂助!”
“那是自然。”伯將道:“令尊今日駐紮之地我都已經打聽好了,沒有我你又怎麼找得到?”
姬搏虎高興起來,一左一右摟住伯將和仲祁的臂膀,喝道:“如此,大事可成!”
伯將也環住仲祁另外一側臂膀,堅定地說:“大事可成!”
三人環成了一圈,仲祁看看左邊的姬搏虎,又看看右邊的伯將,心裡嘆了一口氣:“這又關我什麼事啊……”
待到日頭落山,天色暗下來,館內已經掌燈,三人偷偷從館舍溜出來,順著便道走到洛水河堤,昏暗中看到岸邊竟然泊著一艘小舟。伯將領二人跳上船去,船伕也不搭話,撐起船篙駕船順流而下。
仲祁初到船上,還有些心慌,過得一會兒就安穩下來。看伯將和姬搏虎嘰嘰喳喳的說話,索性往後一靠,斜倚在船上看天。其時一輪新月如勾,靜靜掛在西邊天際,並沒有多少光華播灑下來。似乎是畏懼早春的寒冷,天上的銀河也暗淡的不是很分明。仲祁知道這滿天的星斗都在被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推動流轉——那是周天之氣。他眯起眼睛努力地看,卻都是徒勞,他不是巫人,不能憑肉眼就看到周天之氣的流轉。看來看去,約莫是眼睛花了,只覺得那條淡淡的銀河也隨著自己身下的河水一般流動起來。趕緊眨眨眼,視線從天上移到身周兩側,只見兩邊河岸黑黝黝的,此時驚蟄未至,沒有夏日的蟲鳴鳥叫,靜悄悄的更讓人覺得心悸。可是,自己心裡總有種隱隱地不安,好像又不是因為這周遭的靜寂,也不是因為那看不清的前路,那是因為什麼呢?這種討厭的感覺在心裡忽明忽暗地遊走,偏生又抓它不住,仲祁不由得有些惱怒起來。好在船伕撐的一手好船,小船在流水中穩穩地移動,才讓人覺得稍稍心安。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前面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大片火光。再行一陣,只見一大片營帳傍水而建,遠遠的有鼓樂之聲傳來。看來虞公結束了一天的射獵,正在飲宴。
伯將讓小船靠岸,領著姬搏虎和仲祁沿岸而行,只朝著那片營帳火光走去。走到一顆樹旁,伯將擊掌三下,從樹後轉出一人,黑暗中看不清面目,也不說話,和伯將二人互相點點頭,便領三人往營帳走去。
營帳周圍佈滿了執戈的衛士,領路這人似是對這片營帳十分熟悉,帶著三人七彎八拐,已然走到了中心地帶,朝前一指,是一座格外寬大的帳幕,鼓樂之聲從裡面傳出,料想便是虞公飲宴之處。帶路人和伯將互行一禮,便自行離去。
伯將指著那營帳道:“你家老大人就在那裡,你們終於可以父子相對了。”
姬搏虎說:“好,那我先去找人通稟。”拔腿便要過去,伯將急忙攔住,低聲訓道:“你是不是傻,你老爹信裡說得明白不想見你,你這會兒去了他就能見?恐怕得把你趕回去。”
姬搏虎愕然道:“那該如何?”
伯將指指大帳之後,說:“現在裡面在飲宴,按禮制,你家老大人坐的位置應該就靠近那裡,一會兒待此曲奏完,你便跪在帳幕後,大聲將我教你的話說上個三遍。以你的嗓門,你家老大人肯定聽到,屆時當著眾賓客的面,總不好不見你這個親兒子吧!”
姬搏虎恍然道:“還是你想得周到!”
於是三人就蹲下身子,等著前面大帳中的鼓樂演奏完畢。
過不多時,前面的樂曲終於停了,伯將推了推姬搏虎,姬搏虎站起身來,掃拂了一下身上衣裳,邁開大步快步走到帳後,就地一跪,便扯著嗓子大喊道:
“父親在上,兒姬搏虎參拜!父親給兒子的回信讓兒子做好為人子的本分。可兒子是虞國的兒子,更是大周的兒子!北方夷狄犯我大周經年有餘,如今兒子六藝已成,正當殺敵禦寇報天子恩。還請父親允許兒子加入周公大軍北征,以求疆場建功,成國臣之忠,亦成國子之孝!”
這些話姬搏虎一路上已背得滾瓜爛熟,之前不知習練了多少遍,此時一股氣說出來,說得慷慨激昂。
仲祁正蹲在地上伸著脖子觀看,忽覺得後心一緊,身子騰雲駕霧飛了起來,接著“嗵嗵”兩聲,他和伯將已然一左一右跌在了姬搏虎身旁。他摔得四腳朝天,定神一看,身前有個高大的人影,在火把忽明忽滅中看不清臉色,只能看到兩隻裸露胳膊上的“源”紋,竟似是個妖人!
忽聽有人高聲叫道“大膽!!”只見一個胖胖的寺人跑過來,指著三人氣急敗壞地喝道:“何人如此膽大,竟敢在此攪擾周公殿下飲宴!”
嘩啦一下,無數人影從各處湧出,各持兵器將三人圍在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