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整個後宮之中,有兩個地方,吃穿用度依舊,只是卻成了令人提起來便皺眉頭的地方,這兩個地方,可以說畢冷宮還要冷,一個是皇后的坤寧宮,一個便是我的蓮漪宮。我們兩人,一個位居中宮正主,一個是昔日皇上最為寵愛的權貴妃,卻都成了皇上幾年也不見一面的廢妃一般的人物。只不過我們兩個,一個是被畫了牢籠,一個是自己囚禁了自己。
雖然呂雲衣的恩寵一日勝似一日,但是卻從未聽到過她恃寵而驕的聲音,相反的,聽說她還會時不時的往舊主皇后的坤寧宮之中去看望皇后,在皇后面前,也從不以妃嬪自居,依然認為自己是個小小的宮女,為其梳妝服侍,毫無怨言。
我有時候會端一把椅子坐在蓮漪宮的院中,想想過去這十多年發生的事情。那些曾經很在意的認為一輩子都會銘記在心的事,有時候連影像都想不起來了,而有些很不以為意的小事,卻又會歷歷在目。
就像此時,我努力的想要記起月牙兒肉呼呼的小臉,腦海中的片段卻怎麼也拼湊不起來,但是呂雲衣那張寡淡的臉龐,卻越來越清晰。我無法想象這張唯唯諾諾的臉龐是如何從清冷變作繁華,朱棣對那張臉龐的厭惡,又是如何變作無盡的喜愛?難道說,從前的厭惡是裝出來的?如今我不在他身邊了,他便可以肆無忌憚的去隨意喜歡自己中意的人了吧。想到此處,我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高興朱棣從前對我的寵愛畢竟深厚,深厚到可以排外,難過男人的感情不過爾爾,離開了便什麼也不是了。
“娘娘,天氣涼了,您在這裡坐了許久,小心著涼,進去吧。”寶兒拄著一支柺杖送了一件披風過來,不忘囑咐。
“今日陽光倒還暖和,我再坐一會。”
看著寶兒偏頗的身影,我心頭湧上一陣內疚,我曾答應過保護她們,也答應過要幫她們討回公道,可是我一個也做不到。而她們卻從未怪我,只想著讓我好。
時間越過越久,我便越發的顯得與這個皇宮格格不入。朱棣在我心中,竟慢慢的成了一個遙不可及,伸手而不可觸的夢,很多個夜晚,只要夢到那些過往,我都會在哭泣中醒來,抱著溼透的枕頭睜著眼睛等到天明。
以前,我以為他是我在這個時代最最重要的牽絆,現在才明白,牽絆連著筋骨,若要斬斷,便會傷筋動骨,痛徹心扉。沒有承受痛苦的勇氣,便不要輕易去給自己留下牽絆。
剛開始閉門自居的時候,也感到孤獨寂寞,漸漸的那些孤獨寂寞全都隨著痛苦一起麻木了,時間一天天天如流水般從指間中流逝,無所謂快慢,無所謂早晚,無所謂黑白。
直到一天,李興再次親自來到蓮漪宮,帶來了徐輝祖病危的訊息。
“娘娘,國舅爺病危,已入彌留,託人送了訊息進宮,說是相見娘娘最後一眼。”歲月在他們這些閹人的身上,似乎流得越發慢一些,李興並沒有因為我失寵三年而有任何不敬,還是非常的謙卑有禮,垂首而立。
我怔了怔,“國、國舅爺?”
“是呢,國舅爺連親姐姐皇后娘娘都沒有要見,卻說一定要見貴妃娘娘一面,皇上已經開恩了,娘娘若是方便,現在就可以收拾一下了,轎輦就在外頭。國舅爺,可等不得了。”李興的表情波瀾不驚,說不上他有什麼看法,只是恭順的辦著自己的分內之事罷了。
我想了想,終於還是決定去見徐輝祖一面,當初在我和月牙兒最無助的時候,只有他不計前嫌的幫了我一把,而他,若不是因為和徐雲華是姐弟,只怕和我的交情也不至於戛然而止。如今他已是將死之人,既想見我,總不能違了他的意願。
再次踏出宮門,恍然讓我有種重見天日的感覺宮中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經成了束縛,那厚重的宮牆,於我來說,就是牢籠。
徐輝祖的府邸,這些年顯得越發的斑駁和破落,進得內院,入了上房。只見一箇中年美婦拿著一方帕子不斷地拭著眼淚,一頭烏髮盤成一個簡單的髻,頭上什麼釵飾也沒有,身上也穿的極其素淡,正是九娘,她的旁邊是一個五六歲的男童,雖然年幼,看起來眉清目秀,十分俊朗,想來該是他們的孩子。
九娘見到我,表情有些僵硬,卻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憎惡也許是太過悲傷,已經顧不上旁的情緒了吧。她牽著那孩子與我福了福,對孩子說道,“給貴妃娘娘請安。”那孩子便用稚嫩的童聲學道,“給貴妃娘娘請安。”
我對她點了點頭,“舅爺在哪裡?”
“裡間。”九娘清冷的答道,“岱欽也在裡頭。”
我一愣,沒想到岱欽真的遵守了自己的諾言,留在徐府照顧了徐輝祖三年。
往裡近得越深,越發能夠感到,這確實是一個病人所居的屋子,不是太冷的天氣,已然層層疊疊的掛上了帷幔,窗戶也是緊緊的閉著,不止紋風不進,連陽光也進不來一星半點,大白天,還點了兩盞蠟燭。因為病人常年在這裡調理用藥,所以屋內又有一股濃濃的藥味兒。
床前有兩個侍女站著,還有一個背影,正在替病人喂藥,我知道那是岱欽。那兩個侍女見到我進來,連忙跪下,“貴妃娘娘萬安。”
岱欽聽到這一聲,也轉過身來,屈膝行禮道,“貴妃娘娘來了?”
我點點頭,輕聲問道,“輝祖怎麼樣了?”
岱欽沒有說話,我便徑直走了過去,伸頭一看,幾乎愣住。徐輝祖躺在床上,整個人瘦的幾乎脫了形,臉頰和眼窩都深深的凹陷,之前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經被他半白的頭髮嚇到了,現在來看,那滿頭的頭髮,幾乎全變作白色。依舊年輕的臉龐,配上如此滄桑的頭髮,看著越發的叫人心酸。
他緊緊的閉著眼睛,睡夢中也不忘鎖著眉頭,看起來很是痛苦。床邊便是一個痰盂,裡頭還有兩口摻血的濃痰,想來是他土的。
我皺起眉頭,“咳血?”
“已經咳血一年多了,他的身體底子算好,要不然早就撐不住了。”岱欽答道,說著,他傾了身子,低頭在徐輝祖耳邊輕輕的喚道,“舅爺,舅爺……”
幾聲之後,徐輝祖才慢慢睜開眼睛,對著我們無力的看了一眼,岱欽對他說道,“舅爺,您看看誰來了?”
徐輝祖瞥了我一眼,有些艱難的說道,“娘娘恕罪,輝祖無法起身行禮了。咳咳……咳咳……”
兩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又已經開始劇烈的咳嗽,我連忙伸手對著他的胸口拍了拍,“別說話。”
徐輝祖翻身對著痰盂吐了兩口鮮血,又喘著氣躺平,蒼白的臉色也因為方才的劇烈咳嗽變得有些紅潤了,只是那紅潤看著也有些觸目驚心。我退到一邊,用絹子拍了拍胸口,心想,這真的是一個將死之人了,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死亡的氣味。
徐輝祖卻並沒有因此就又躺下了,他示意岱欽把他扶起,岱欽在他的身後墊了兩個高高的枕頭,才將他託了起來。他瘦削的身體,彷彿一副骷髏被一雙無形的手扶住了一般。我怕站得遠要多耗費他力氣大聲說話,便站得離他近了些,他勉強牽扯出一個笑容,“娘娘還是來了,只怕是今生最後一面了。”
我低聲安慰道,“你別這樣想,好好調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