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1/3頁)

人生難料,世事如夢。韓丁碰上的都是難料的事情。

那天下午他們按約定的時間準時來到平嶺市城北區人民法院,參加法院主持的庭外調解會。在這裡,韓丁看到了那位死難女工的父母和陪著他們一起來的十幾個同鄉。那十幾個同鄉都是和死者一起到平嶺來打工的年輕人,為首的一位粗壯漢子,年齡略大些,也不過三十歲模樣。韓丁聽到那些人都管他叫大雄,據王主任在老林耳邊的嘀咕,這位大雄就是製藥廠擴建工地上的一個工頭,也是那些紹興籍民工的首領。大雄這天穿了一身西服,還打了一條領帶,但他和他的那幫臨場助陣的民工還是被法警攔在了法庭的門外,只放了死者的父母和他們的律師進去了。對製藥廠方面的人,則未加阻攔,一行四人全部放入。在法院狹窄的走廊裡,這幫高高矮矮的民工看著羅保春和王主任魚貫而過,個個怒目而視,連對老林和韓丁,也是一副絕不饒恕的神情,惡狠狠地目送他們走進了那間並不算大的調解庭。

韓丁在大學實習期間參加和觀摩過一些案件的庭審,但還從未經歷過法院的調解過程。今天庭上的氣氛與他原來的想象相比,遠沒那麼正規。首先是這間被稱做法庭的屋子,實在寒酸得可以,其破舊程度在韓丁看來簡直有損法律的尊嚴。二是主持調解的那位法官年齡太輕,幾乎是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歲的小姑娘,樣子還不如做記錄的那位同為女性的書記員顯得成熟。調解雙方隔著一張掉了漆的長桌相對而坐,年輕女法官居中發問,口氣刻板得幾乎像一個學生在課堂上背書。她說:“今天叫你們雙方當事人來,咱們就祝四萍撫卹賠償的問題再做一次調解。上次調解過一回,但雙方態度都不太好。這回希望你們都能本著解決問題的態度,多站在對方的角度換位思考,多想想對方的困難,也多為社會的安定團結考慮,讓國家、單位、個人,都儘量不受損失,或少受損失。啊,怎麼樣,你們雙方這些天都是怎麼考慮的?要想解決這件事雙方都要有讓步的態度,打官司對雙方都沒好處。我們現在大案子都忙不過來,我們也不希望你們沒完沒了地拖下去。”

法官的開場白剛剛說完,幾乎不留空隙地又開始做雙方的勸導工作,她先面向四萍的父母:你們二位這麼老遠跑到平嶺來,吃住都要花錢,打官司也要花錢,拖長了對你們沒什麼好處。女兒不在了,我們也很同情,廠裡也很同情,但你們也不能獅子大開口,提的要求不合理也不一定能辦到。我上次把道理都跟你們說了,你們這次是怎麼考慮的?

法官看著他們,等著回答。四萍的父母一看就知道是小地方來的窮苦人,做父親的很壯實,體力勞動者的樣子。做母親的很瘦弱,面目善良而憂鬱。他們都把目光投向身邊的律師。那律師是從本地請的,男的,四十來歲,他開口代言:“我覺得這個事情吧,其實挺簡單,賠多少錢不是最主要的。這件事首先要弄清的是,保春製藥廠對自己僱傭的工人在廠裡工作時被人殺死,是不是一點過錯都沒有,一點責任都不承擔?廠裡的保安措施是不是絕對沒問題,工人在廠裡工作的人身安全是不是完全有保障?四萍死在廠裡是不是完全屬於她自己負責的事,而和廠裡無關?這些問題是一個前提,這個前提必須先說清。至於到底應該賠償多少數額,廠裡到底有什麼困難,能不能給這麼多,這個當然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法官的臉又轉向製藥廠這一方,老林咳嗽了一下,剛要發言,羅保春卻搶了先。他虎著面孔衝對方的律師說:“假如剛才你在外面的走廊上被人殺了,你說是讓兇手賠你,還是讓法院賠你?”

羅保春的話一下子把調解的氣氛變成了吵架的氣氛。對方律師毫不示弱地同樣抬高了腔調:“如果是在公共區域發生的事情,法院可以不負責任。如果是在法院的工作區域,比如在這個會議室裡,我被殺了,那就要看法院的保安警衛工作有沒有漏洞。如果法院的保安警衛工作和你們保春製藥廠一樣有那麼多漏洞的話,當然要承擔責任!”

調解剛開始就如此劍拔弩張,似乎連法官都沒想到。老林一看這架勢,試圖把對方律師的話接過來,但此時羅保春的臉已經漲紅,像喝了酒似的,情緒已經失控,他大聲吼道:“哪一個地方的保安沒有漏洞?犯罪分子要成心殺人,在哪裡下不了手?你們就是想借著死人對企業進行敲詐,我不是出不起這四十萬塊錢,我們保春製藥廠的總資產,加上我們的品牌聲譽無形資產,有一兩個億,我不是賠不起這四十萬!前幾天你們不是還有人私下裡找我,讓我出十萬塊就擺平這個事嗎,我不出!合理的賠償,我一百萬也出得起;不合理的賠償,我一分錢都不出!這些人,說難聽了簡直就是黑社會,我就是不相信**和法院對我們民營企業的合法權利會不保護!”

對方律師兩手張開,看著那位有些手足無措、控制不了場面的年輕法官,表情和聲音都表現出極度的憤慨,他說:“四萍和這些民工遠離自己的家鄉親人到平嶺來,為保春製藥廠做出了那麼大的貢獻,最後死在工作崗位上,連把她從小養大的父母都沒能見上一面。保春公司作為一家知名的民營企業,竟然如此沒有同情心,沒有起碼的道義!為了不賠錢,不但不對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遭遇這麼不幸的事表示憐憫,不對家屬表示同情,反而還要汙衊他們是黑社會的。你再這樣講,我們要控告你誹謗侮辱公民的人格。我的當事人雖然很貧窮,他們死去的女兒和她的夥伴雖然也很貧窮,但他們也有人格,也有保護自己名譽的權利……”

隨著律師的強烈抗議,四萍母親的臉上熱淚縱橫;四萍父親的額頭青筋畢露,他用帶著口音的粗聲大嗓吼叫起來:“你們還是人嗎?你們還能代表共產黨嗎?啊?”

羅保春毫不客氣地回敬過去:“我只代表我的廠,我又不是**,我不代表共產黨!”

四萍父親聲嘶力竭:“你那個廠,還……還他孃的是共產黨的天下嗎?你他孃的比資本家、比過去的惡霸地主還狠,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啊!”

四萍的母親一邊流淚一邊勸阻丈夫:“你不要講,讓律師講,你講不清楚的……”

而丈夫的情緒已經難以控制:“我有什麼不清楚!我就要問問他們還講不講公理?”

羅保春也盡全力把聲音抬高:“給你錢就是公理,不給你錢就是不講公理嗎?你就是公理嗎?”

會議室被爭吵和哭聲搞亂了套,年輕的法官終於表現出遲到的果斷,她厲聲說道:“既然你們雙方是這麼一個態度,說明你們沒有調解的誠意。我最後再問你們一次,請問原告方有沒有調解意願,有沒有新的調解方案?”

對方律師也已非常激動,死者父母的罵聲哭聲更激起了他的義憤,他像吵架似的回答法官:“我們的立場剛才已經做了陳述,如果被告一方是這樣一種無賴的態度,我們只好把官司打到底了!”

法官不多囉唆,最後問製藥廠一方:“被告方還願不願意調解?有沒有新的調解方案?”

不容老林開口,羅保春拍案而起:“我奉陪到底!我們法庭見!”

法官被羅保春的態度激怒,正色地呵斥道:“羅保春,這裡就是法庭!不是你的辦公室,你拍什麼桌子?”

羅保春喘著氣,愣了一下,居然沒有頂嘴,又坐下了。

法官皺著眉,滿臉不快地說了收場的話:“好,我宣佈,祝四萍死亡賠償案第二次調解失敗,本案依法進入訴訟程式。請原告方將起訴書在規定時間送交本院,擇期開庭。”

法官話音剛落,四萍父親罵聲又起。羅保春起身離座,板臉就走。老林和韓丁面面相覷,大概連老林這種有點資歷的律師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調解:作為一方的律師,他連話都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調解便結束了;他和韓丁甚至都來不及咂摸一下滋味,局面便已不可收拾。他們當然想不到更嚴重的還在後面,在大家紛紛離座的混亂中,在死者父親越來越難懂的罵聲中,他們看到羅保春走向門口的身軀突然晃了一下,腳下打了個趔趄,手往前伸著像是要抓住什麼東西似的,但什麼也沒抓住,整個人便轟的一聲倒下來了,連帶著弄翻了幾把木製的椅子。

韓丁和老林嚇了一跳,以為他是被什麼東西絆倒了,不約而同地探過身去想扶他起來,可馬上他們又不約而同地看到了羅保春的那張臉。那張臉上的顏色已經由赤紅變成了灰白,眉頭緊擰,牙根緊咬,兩頰的肌肉扭曲出痛苦萬狀的表情。韓丁嚇壞了,他把一隻手抄在羅保春的身下,想扶他起來,被老林喊了一聲:“別動他!”王主任推開韓丁,手忙腳亂地在羅保春西服上衣的內兜裡翻找著什麼,翻到第二個兜果然翻出一小瓶藥來。看到那瓶藥韓丁才明白羅保春是發了心臟病了。他看著王主任倒出藥粒,使勁兒塞進羅保春的嘴裡,羅保春嘴裡含著藥,臉上依然是那副痛苦不堪的表情。年輕的法官和中年的書記員都愣在原位,可能因為她們是女的,所以在這個突發事態中都有點手足無措。對方的律師倒是站了起來朝這邊看,臉上應景地表現出一些人道主義的關切。四萍的母親還在雙手掩面哭泣著,她的丈夫也不勸她,但止住了罵聲,目光冰冷地看著這邊的混亂。韓丁從未親眼目睹心臟病發作的樣子,但隱約記得在電視上見過的搶救方式,一個人騎在患者的身上,以手壓胸,做人工呼吸;還要抓著病人的雙手像做廣播操那樣做擴胸運動;還要嘴對嘴地往裡吹氣……他本想提議採取這樣的措施,但同時意識到自己在這群人中最為年輕,對這種體力活兒似乎應該有個自告奮勇的態度。想想要和羅保春嘴對嘴地吹氣,他又本能地猶豫了幾秒鐘。還沒等他開口,王主任已經衝他發令:“快去打電話叫急救車來!”這一喊把兩位女法官也提醒了,一齊跑出會議室去打電話。等她們打完電話再回到會議室時,羅保春已經有了微弱的呼吸,臉上也有了一些讓人能意會到的血色。韓丁這時才知道,心臟病發作的人就得讓他安靜躺著,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可亂動,否則適得其反。他不無後怕地想到:剛才他要是真的自告奮勇衝上去給羅保春做人工呼吸,最後把他折騰死了,豈不坐蠟?

救護車來了,醫生趕到會議室裡,對平躺在地上的羅保春做了檢查,給他打了一針,然後表示可以抬下樓了。韓丁和王主任用擔架把羅保春抬起來,抬下樓,抬出法院,抬上急救車,然後他們跟著急救車一起去醫院。老林則被法官留下來在調解記錄上簽字,以及處理其他一些程式性的問題。

去醫院的路上,王主任用手機想把情況通知羅保春唯一的親屬,也就是他的女兒羅晶晶,但電話打不通,對方始終不在服務區。王主任又打其他電話詢問羅晶晶的下落,問了半天才知道羅晶晶今天恰巧隨髮型表演團到南京演出去了,已經搭乘早上頭一班飛機離開了平嶺。

急救車到了醫院,羅保春被送進了急救室。王主任的手機也沒電了,他急慌慌地不知跑到哪裡去找電話,急救室外只剩下韓丁一人。這兒連個椅子都沒有,韓丁只好原地踱步。偶爾有醫生護士進出,都是手執器械行色匆匆,沒人理他。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一位男醫生走出來,當頭便問:“你是病人的親屬嗎?”韓丁搖頭說不是。醫生又問:“病人親屬來沒來?”韓丁搖頭說沒來。醫生再問:“那你是病人的什麼人?”韓丁說自己是他的律師。醫生馬上說:“律師?那正好,你進來一下,病人有話要跟你說。”

韓丁跟在醫生屁股後面進了急救室。急救室的門裡是一條又短又寬的走廊,把頭一間是一個手術室,四門大敞,裡邊除了一張床和一些儀器外,空著沒人。再往裡走,是一間醫生的辦公室。過了這間辦公室就是病人觀察室了。韓丁跟醫生徑直走進了這間觀察室。

觀察室裡有三張床,兩張空著,最外面的一張床上,就躺著剛剛經過搶救的羅保春。羅保春的臉色依然難看,呼吸虛弱,但生命的跡象比送進來的時候明顯強多了。醫生行至床前,附耳在羅保春的身邊輕輕說道:“你要找的人來了,你要說話嗎?”

韓丁連忙趨至床前,探身去看羅保春。羅保春艱難地睜開雙眼。韓丁馬上開口:“羅總,我是韓丁,北京中亞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您還認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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