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慕子真只覺腦中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人在何時,身在何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他下意識地垂下頭,望向自己軟軟嫩嫩的小手,他邁開小小短腿跑到溪邊,清澄如鏡的溪水裡,映出一張童稚的面容來。
“哥哥哥哥,別發呆啦,咱們快去看小猴子。”女娃娃抱住了他的胳膊,一邊輕輕地搖晃著,一邊急切地催促。
喉管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他半天發不出聲音,只覺腦子裡混混沌沌。他望著面前那稚氣可愛的女童,盯著那盈盈笑顏,直過了良久,才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子……子善。”
他想起來了,這裡是他的家鄉。江南水鄉,丘陵延綿,雨水豐沛,土質肥沃,正是產茶的好地方。他家有一片茶田,產的是鎮上最好的碧螺春。炒出來茶葉白毫微露,色澤銀綠,泡出來更是香氣襲人,如雲沉浮。爹孃便是靠這茶錢,供養他與妹妹讀書習字。
是了,這時候正是採茶的忙季,爹孃一早就上茶田忙活去了。他和妹妹出來,是為了給爹孃送午飯的。慕子真低頭望向自己拐著的竹籃子,那裡裝著兩碗米飯,一碟子炒得綠油油的青菜,一碟子小蔥拌豆腐。這都是他拿手的菜式,也是孃親教他的頭兩道菜。孃親說了,青菜豆腐保平安,一家人簡簡單單、平平安安就是最好了。
思緒漸漸清明,慕子真牽起妹妹的小手,指尖傳來軟軟的、暖暖的觸感。這溫暖,像是冬日裡的陽光,似是讓心都化了。他忍不住咧開嘴角,望向身側乖巧可愛的小妹,笑著問:“什麼小猴子,在哪兒呢?”
“那裡那裡!”妹妹一手指向前方,一手拽著他的衣袖,將他往那兒拉。
在那茵茵碧草之中,坐著一隻不到尺長的小猴兒,它全身毛絨絨的,一雙大眼睛黑亮黑亮,正抬頭打量靠近它的兩名孩童。更令兄妹倆嘖嘖稱奇的是,這小猴兒生得特別好看,頭上是白白軟軟的絨毛,腳下卻是火炎炎的紅毛兒,亮眼又喜慶。
“呀,小猴子受傷啦。”當看見小猴兒的肩膀上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子善不由驚呼。
“別擔心,我給它包紮一下。”慕子真安撫自家妹子,他將自己挽著的竹籃遞給妹妹,然後從衣襟裡掏出一截白紗。爹孃常在茶園裡幹活,有時難免被枝枝杈杈劃傷手臂,所以慕子真隨身都帶著些白紗與藥品,以備不時之需。
只見他小心翼翼地展開繃帶,灑了點金瘡藥,然後輕輕地貼在小猴兒的肩上,又慢慢地纏了幾圈,動作極是輕柔。那小猴兒像是明白他的善心一般,眨了眨大眼睛,還衝他歪了歪腦袋,那神情動作,就好像是在道謝一般。而妹妹更是開心地拍了雙手,然後親暱地蹭了蹭他的胳膊:“哥哥真好,哥哥最好心了!”
霎時間,萬傾碧空、青翠茶田,統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烈火,燒著了房梁,燒紅了四壁。他和妹妹蜷縮在牆角里,又驚又懼,全身顫抖著個不停。他用雙手捂住了妹妹的眼睛,不讓她看見那可怖的一幕,自己卻是瞪大了雙眼,將烈焰中的妖異,狠狠地映在眼中,刻進心底。
只見烈焰升騰,在那躥升的火舌中,立著一個兩人高的巨獸。它形如猿猴,白首紅腳,此時正懶洋洋地坐在正堂的桌上,一邊“吧嗒吧嗒”著嘴,手裡抓著個什麼東西在啃。啃夠了,它隨意地一拋,那東西便摔在地上,咕嚕嚕地滾了兩圈,正落在慕子真的腳邊。
那是一截骨頭,小臂骨。之所以慕子真能辨認得如此分明,是因為那塊臂骨還連著被啃得精光的手骨,五根手指白骨上,鮮血清晰可見,還連著些許筋肉。
烈焰騰騰,將猿猴妖魔的影子投映在白牆上,只見那黑影俯下身,又扯下一根大臂,邊啃邊說:“嘖,人這全身上上下下,就數手指頭最好吃了,不過男人的手太粗,皮都老了。小孩的手太嫩,一咬骨頭就碎了。還是壯年女人的手最好吃,不嫩不老剛剛好,最有嚼勁。”
火焰燃燒之聲,木樑坍塌之聲,還有那妖魔嘶啞卻得意的聲音,統統混雜在了一起,成為慕子真此生最可怕的夢魘。他眼睜睜地看著父母的屍首被扯碎,成為妖魔口中咀嚼的肉塊。他只能抱緊了懷中顫抖不休的妹妹,遮住妹妹的眼睛,並伺機尋找逃脫的機會。
“哐——”烈火吞噬了屋樑,梁垮屋折,正塌在妖魔與慕家兄妹之間,阻隔了妖魔的視線。就在這剎那,慕子真一把抱起妹妹,將她從窗戶裡推了出去。一聲撕心裂肺的“逃”,剛剛吼出口,那猿妖竟已穿過烈火,咧開血盆大口,猖狂大笑:
“嘿嘿,臭小鬼,想在爺爺我面前玩滑頭……嘿,爺爺我可是玩火的祖宗!”
說完,猿妖一揮臂,火舌立刻竄起老高,牆壁應聲垮塌,正將牆外的慕子善壓了個正著。女娃娃被殘壁壓得動彈不得,嘴裡“噗”地吐出一口血來。見此情景,慕子真想也不想地衝上前去,死死抱住了猿妖的腿腳,不讓它接近自己的妹子。
“快起來!快跑!跑!”慕子真雙目赤紅,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住猿妖,同時恨聲大吼。
可他不過八歲的孩童,就算豁出了全身的力氣,在這千年的猿妖面前,無異於螳臂當車。猿妖大腳一開,瞬間便將慕子真踹飛了出去,直飛了有丈遠,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這一摔,慕子真的肋骨都斷了幾根,許是插進了肺裡,他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呼吸之間,鮮血汩汩地從唇邊溢位。
斷骨之痛,沒有讓他喪失鬥志。年幼的男孩,拼進了最後一口氣,手腳並用,在地上艱難地爬行,爬向那倒塌的殘壁,爬向自己嫡親的妹妹。他每爬一步,都在地上拖出一條歪斜的血痕。
近了,近了。
慕子真探出滿是泥土和鮮血的手,探向神智恍惚的妹妹。眼看他就要觸及妹妹那軟軟的小手,就在這一剎,先前抱著胳膊看戲的猿妖,猿臂一伸,一把抓住了慕子善的小腿,將她倒吊起來。
熊熊烈火,映出那猙獰的黑影,將之投映在一面未坍的殘牆上。白牆之上,上演無聲的慘劇。黑影大口一張,那被吊起的小小身影,頭下腳上地,被投入了獠牙與大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