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無月的暗夜,也讓屋中一片黑沉。何子晏本是睡得香甜,可漸漸便覺胸口越來越沉,像是壓了一塊大石,壓得他動彈不得,就連呼氣都困難起來。而與此同時,他也覺著脖子愈發生疼,並且是不多時便變本加厲地疼得越來越厲害。
自熟睡中轉醒,何子晏動了動眼皮,想要直起身子。可就是這麼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卻讓他耗費了十足的力氣。頸項上的痛感越發難以忍受,他忍不住“嘶”地抽了一口氣,努力想睜開眼——朦朦朧朧之中,只在那一片漆黑裡,看見一雙綠瑩瑩的眼。
任是還算膽大的何子晏,在夜半十分,於黑暗中看見這樣一雙充盈妖異之色的綠眼,也難免心頭一顫。脊背爬上莫名的寒意,他下意識地倒吸一口冷氣,此時方真正覺著什麼叫那一個“怕”字。
然而,不消片刻,他便回過神來:必是自家白璧爬上床來,壓著他了。正想輕笑一聲,將它搬至一邊,可他又覺得不對勁——
脖子上疼得厲害,他伸手一摸,痛得鑽心的同時,竟然摸了一手的粘稠溫熱。
何子晏忙起身掌燈。可起身下床的那一刻,一陣眩暈讓他頭重腳輕,差點一頭栽倒下去,幸好及時扶住床沿,強撐住了。忍著難以言喻的虛浮恍惚之感,他探手於桌上摸索,終於燃起了燈燭。
眼前的景象令他驚得呆了:只見自個兒的掌中一片鮮紅。愣了半晌放才明白過來的何子晏,忙低頭去看:卻見中衣的領口盡被染紅。探手去摸,脖上的傷口仍未止血,溫熱液體頓時紅了指腹。
他慌忙拿了布巾摁住傷口。忍痛直起身,他剛想去櫃中尋些傷藥,就在轉頭之間,卻見床鋪之上,白璧正蹲坐在那裡,以綠眸鎖定著他。
它的嘴邊滿是鮮血,染紅了白毛。
妖異的碧綠狐眼,雪白的毛皮之上斑斑點點的血跡,這景象是說不出的詭異。更讓何子晏驚懼的是,白璧的狐臉上,竟分明拉出了一抹似笑的神情……
眼見這一幕,何子晏又驚又怒,嚇得他打了一個寒戰。也不顧屋外雨夜,他開門衝了出去,拔足狂奔。
白璧卻仍是那般,靜靜地蹲坐在那裡,望著他的動作。直到搖晃的門被風關上,直到青年的身影消逝於暗夜之中,再也望不見了,它才終是移了視線,轉而望向窗外細密的雨絲織一道茫茫雨簾。
桌上的燈燭仍是亮著,搖曳的火光將小狐狸的影子投映在牆壁之上,晃出陰晴不定的詭異陰影。一眼望上去,竟再不似原先那隻短腿兒的小狐狸,而是一道頎長的黑影……
五
對於何子晏來說,“白璧是狐妖”這個認知,還不及“白璧要殺他”這個認知來得驚悚。然而,當他半夜三更敲開大夫家的門,面對老伯大驚失色的追問,何子晏忽又遲疑起來——若據實相告,村人們必定是要聚集除妖的……
一想到那個圓滾滾的小毛球,乖乖地蹲坐在他的手邊看書,又或者是撐著木桌子與他搶菜,有時它什麼也不做,只是倚在他的腳邊,靜靜地以翡翠一般的眼睛凝望著他。
從驚懼之中冷靜下來的何子晏,越是思量,越是覺得,白璧並非兇殘妖異。而那個會在自己腳邊埋頭睡覺的那個白毛的小狐狸,不至有心害他。
想到這裡,何子晏打定了主意。面對大夫的詢問,實是不擅長說謊的他,支支吾吾想了半晌,最終扯出了一個連娃娃都騙不過的藉口:被狗咬了。
再不給大夫質疑“狗怎會咬到脖子上”的工夫,何子晏一待傷口被裹好,便作揖告辭。行出屋外,之間東方已泛了魚肚白,細雨卻還未停。大夫借來油紙傘,何子晏忙連聲謝過,接了油傘,踏上回家的土路。
雖是心意已決,可一想到要與一隻狐妖談道理,何子晏心裡難免還是嘀咕。一路上,他便這麼一直思忖著說辭。可還未等他想好,就已行至家門前。
望著再熟悉不過的柴門,他卻直直地愣住。
一時之間,萬籟俱寂,只聽見細雨羅在傘面油紙上,那微微的“沙沙”聲響。
天越來越亮了,煙雨之中,柳枝隨風輕曳。天地間,那一道細密的珠簾,將遠處的物事朦朦朧朧地隱去了。簷角水滴匯聚而落,竟似晶瑩寶珠,墜落地面,良久,便聽一聲“叮咚”作響。
仍是未相處什麼合適的說辭,何子晏不禁在唇邊勾勒出一抹苦笑來:常言道,書到用時方恨少。可憐他寒窗苦讀數年,可現下搜腸刮肚卻也想不出什麼良策。半晌之後,他終是合上紙傘,輕輕甩落水珠,再然後,曲了手指,輕聲扣上柴門:“白璧?”
回答他的,自然只有漫天落雨之聲。喚了兩句,他不由覺得好笑:明明是回自家屋子,怎的客氣起來。再說,就算白璧是狐妖,也不代表它會應門啊。
想到此處,何子晏伸手推門——可就在他觸及木門的那一瞬,門竟自行開啟了。伴隨著“吱呀”的聲響,映入眼簾的,還是那雙碧眼。
他打了個寒戰,卻並不覺得太過意外。而當他看見,原本一直蹲坐在正對門扉的木桌上、直直望著門口的白璧,在見到他的那一刻,眼光閃了閃,隨即轉過頭去趴在桌上,以屁股對著他。見到這一幕,何子晏覺得:這一趟,他是來對了。
“白璧。”他輕聲喚道,繞到小狐狸的面前,“我們談一談,好麼?”
白毛狐狸一甩尾巴,將腦袋埋進前肢裡,好似聽不見一般。
思忖到白璧的異能,何子晏原先還存著些許的畏懼之心,可現下,見到它這樣幾近孩子氣的處事方式,他是連個“怕”字也都忘卻了。眼見小狐狸這般不合作的態度,他伸手拽了小傢伙毛絨絨的尾巴,示意它過來。誰知小鬼既不用異能抵抗,也不曾如他所願地聽話回身。扯著扯著,一人一狐竟然較起真來。
何子晏微微加重了手勁,白璧則乾脆將爪子摳進木桌裡,任他如何拽如何拉,就是不動如山。見好好的木桌給狐狸爪子掏出幾個窟窿來,何子晏哭笑不得,忽覺這白璧就跟尋常孩童似的,鬧起彆扭來,勸又勸不得,打又打不得……
忽然之間靈光一閃。何子晏鬆開手,直起身子,大步向門口走去,再也不看白璧一眼。行至門外,他還好心地將門關上了。
屋外,春雨悽悽,江面上似是飄起青煙。何子晏默默在心中數了三聲,突然轉過身去,“咚”地推開屋門——地上的小狐狸顯是始料未及,被這動靜驚得向後退縮了一步,然後立即明白過來,於是用那雙翡翠似的眼睛,狠狠地瞪著何子晏。
他卻不怕,反倒淺笑出聲:“怎麼?捨得不睡了?終於肯看我了?”
面對他的笑容,白璧忽僵了身子,不躲也不動,只是那般怔怔地望著面前的青年——不過在幾個時辰前,差點被他咬斷了喉嚨的青年。
“唉……”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讓何子晏幾乎以為自己聽錯。然而下一刻,面前忽然起了一陣青煙,迷得他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