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涵明確地再次回答:“報告大隊長,仔細再數一遍,還是三隻。”
石雲彪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有眼無珠啊……我是說我,也是說你。我告訴你,這裡有五隻眼睛,其中有三隻人眼,兩隻狗眼。你看著這條狗,它的名字叫雪無痕,它是我們七十九大隊的一條好漢。就是剛才,在我拔刀出鞘的時候,它保持了應有的鎮靜。你給我看著它,看見了沒有?它在立正,它正在看著你,它在冷笑,它——看不起你。”
一股熱血嘩嘩湧上。陳墨涵惱怒地掃了雪無痕一眼。這個陰陽怪氣的畜牲,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彷彿當真有些蔑視的意思。陳墨涵在心裡又湧上一層仇恨和屈辱。他孃的大隊長居然把他和狗放在一個等級相提並論。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大隊長的話顯然是在說,他陳墨涵還不如一條狗。
此刻,陳墨涵是多麼懷念他的國文先生王蘭田啊。他曾經在操練的短暫小憩中無數次地想到過凹凸山的那一邊。他現在已經知道了,梁大牙和朱一刀都沒有投成國軍,卻都當上了八路。事實的結果同他們的初衷恰好背道而馳。
時也?命也?
自從陰差陽錯落入國軍隊伍之後,陳墨涵就曾經認真地盤算過,只要有機會,他就要離開這裡,他還是要去尋找王先生,投奔八路軍。且不說他對國民黨軍隊的複雜政治不感興趣,單憑獨眼大隊長強加給他的屈辱他就受不了。
然而,石雲彪卻不容他多想,又在夾起屁股溝子大喊——
“學兵——陳墨涵——!”
“有——!”儘管已是滿腔仇恨,但在號令之下,他還是振作了精神。
“你要記住,軍旅之事,膽氣為先;壯膽之道,技藝為先。技湛則膽壯——也就是常言說的藝高人膽大。膽壯則兵強。你如今身為抗日軍人,軍人要有一股豪氣,既然報國,生死自然置之度外,大丈夫生當人傑,死做鬼雄。有此膽氣,練兵習武概無畏懼。砍頭只作風吹帽,世上豈有可怕之事?這樣的軍人,才是真的軍人。你明白麼?”
“明白!”陳墨涵收腹挺胸,朗聲回答。
…………
陳墨涵正在醞釀慷慨之氣,冷不防又是一柄大刀從頭頂飛過。陳墨涵的眼皮哆嗦了幾下,但他咬緊牙關,把它們又強撐起來。
咔——嚓——!
這回是斷續的兩聲,身後隆重倒下的樹冠夾帶一股熱風撲向陳墨涵的後背,颳得耳膜一陣脹痛。陳墨涵腮上的肌肉動了動,身體卻保持住了立正姿勢。
石雲彪收回大刀,一步一踱地走了過來,先伸出一隻手揪住了陳墨涵的下巴頦,搓了幾下。再伸出另一隻手,兩隻手一起搭在陳墨涵的肩上,猛然使勁往下一按。
陳墨涵趔趄一下,但是很快便站穩了,兩眼冷靜地注視著石雲彪。
“學兵陳墨涵,我且問你,你一介書生,出身富庶人家,當此兵荒馬亂之年,為何不隨父兄遠遷他方太平之地,反而來此從軍承受皮肉之苦乃至血光之災。你,真的是要拋家報國了嗎?”
陳墨涵略微思忖,旋即答道:“報告長官,古人尚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覆巢之下無完卵。國破何以談家,家破命何足惜?墨涵自幼受華夏千年文明薰陶,值此國難當頭,豈可苟且偷生?如今焦土抗戰,老幼巾幗皆奮起殺敵,墨涵乃六尺男兒,甘灑一腔熱血於報國疆場,馬革裹屍,死而無憾。”
“唔,說得好。”石雲彪看了陳墨涵一眼,點點頭,突然高喊一聲:“趙中隊長!”
不遠處的中隊長趙無妨應聲而來。
“趙無妨,摔他一百次。能挺住,他就是你們中隊的一排長了。新兵老兵,有不服者,一律捆送大隊部交給莫副大隊長處置。”
石雲彪言畢,轉過身子,頭也不回,揚長而去。身後的白狗雪無痕略一愣神,也跳起來,跟著石雲彪,繞前繞後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