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鎮的天永是陰沉的,天邊幾卷灰雲,無時無刻不在灑雪。靠近城外的地方,雪片要大一些,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的氣魄,至於城內,則在樓閣間飄著細小的粘手的雪花,是“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好處。鎮街上人較少,道路寬闊,中間五分之四的部分已經被掃淨了,還有一兩人持帚侍候在側。雪不停地落,他們便不停地掃著,然而路旁的店面之間的積雪又不見增高,始終是均三尺高,最凸出不過一人上下。
“原來這雪域的美女,也是我印象造就的麼?”
迎面走來一個婷婷的女子,撐著一把竹骨的紙傘。她周身錦緞而色彩偏沉重,與雪天完美相融,還披著黑狐裘。竹骨的紙傘上頭沾著些許的雪片,如梨花的花瓣,沿著傘緣不時簌簌灑落。那節奏真好,正應上她從容沉靜的步伐,每走一步,便與周遭分些花瓣,左右兩分,身後七分,還有一分教風吹起了,當空打著旋兒,落到我的肩上。也有一兩片涼雪掛上了我的睫毛,經忽閃而不落。女人看到就笑了,那一抹朱唇微揚,含羞半掩,勾的人痴來望,起無數遐想。
“你還記得,你為她填的那首詞麼?”主人此時心情又好了,顧我而笑,“你已經把這段記憶忘了麼?或者說把它給毀了?這一個女子,不正是她麼?等會兒我們若返回來,你仍將看到她翩翩走過如蛾,你的睫毛依然會落雪,她仍將對你笑。”
“我能對她說話麼?”
“不能,她雖然是你自己創造的人物,但你不瞭解她,從一開始她就是你心裡的一個魅影罷了。你同她說話,她也不會停住腳步,她只會笑。”
“她是誰?”我怔怔地望著她,不知所措,“語思?林婕?還能是誰呢?”
主人同我一起望著那個倩麗的神仙一般的影子,在我眼前揮手,一併震掉了我睫毛上的雪片。
“語思是什麼樣的?林婕又是什麼樣的?我來到這裡,反而記不清楚了。”
“你有沒有想過,你愛的人並不是她們中的某一個?在這兒你認得呂蒙,認得周瑜,卻不認識朝夕相伴的女人了麼?別忘了,現世裡你還摟著她安睡呢!”
“所以她是林婕?”我眨了眨眼睛,試圖看得更清楚一點兒,“可不能說完全一樣,我覺得,林婕再過個七八年才可能有這樣的味道。她只是一顆草莓,卻不如她是梨花?所以是語思麼,我印象中的語思,正是這樣的。”
“你想起那段詞了麼?”主人拍拍手,將我呼喚回來,繼續引著我走,“前方有座小樓,你上去,便想起來了。即使想不起,你也能在樓上看見你所寫的字。”
我寫的字?我知道,文人墨客對景生情,好於當處落筆題寫詩詞。譬如大雁塔上進士們題的功名,黃鶴樓上酒客們揮灑的豪情。可是我會這樣做麼?
“將軍雅量非常,填過一些詞,在這一片世界都能找得到。你每晚都來,每晚都遊遍這心中八十一市鎮,每晚都見往昔之景,遇故人,講故情,思往事,思來日。在這雪鎮,將軍總於此處遇見這婀娜的女子,然後登樓臨闌干,以憂思結清詞,苦悶之時,即有好句。”
“你每晚都見我?”
“不,我只為躍龍淵店主,這些事,都是聽雪鎮人說的。小樓的主人與我是好友,每日見這情狀,早記憶熟了,為我講過許多次。”主人笑道,“可是我們終究不是你啊,這樣的苦,我們聽得再多也消化不了。”
果然到街角,一處生意的頂好位置我見到了那座小樓。奇怪的是,這小樓為鐵築。門前停著一輛馬車,那車子並不動,車伕穿著粗布衣服,正在雪地裡凍得瑟瑟發抖。他伸出龜裂的絳紅色的手,往馬嘴裡遞著乾草。看馬的樣子,這草不大好吃。
“要上去看看麼?趙將軍的府邸還要遠,我們不如歇歇腳。”主人朝車伕擺擺手,就勸得他立即挪開了馬車,吆喝著驅策馬兒走。
“你怎麼老是在暗示我,卻對我的想法把握的很好。”
“我們不都是圍繞著你的麼?”主人說,“我們不都是你內心的投射麼?”
我跟著他進了樓,略略地掃過大堂,只有零星幾個人坐著,都靠近那煮茶的爐火。不知是在躍龍淵交待過的緣故,還是雪鎮民風如此,他們見到我進來,只是微笑著點點頭。當然,也有可能是看熟了,主人說我每日都來的。
這家店面也有一個老闆,人長得鬆鬆壯壯的,抱著個大氈帽子,挎著一件羊絨坎肩,好像剛剛從雪地裡打獵回來。他一手抓住酒罈子拎起來,道:“郭將軍,你每日來,我每日就能沾光喝上這女兒紅。”我點點頭,明白是因為我的到來令酒舍添出這樣酒。老闆帶我們上樓,直接領我到那闌干處——真是個眺望的好地方,我竟然又見到那雪地裡的神仙妃子。老闆擺開三個碗,傾壇倒滿了,咂嘴道:“你這廝怎麼跟著郭將軍來了,難道也是聽我說女兒紅自己饞了,要分我的啊。”
主人撈起那隻陶碗道:“我躍龍淵就在水鄉河網之中,什麼美酒沒見過?也就你這雪鎮人少,往來商戶不多,讓你這賣酒的都對酒沒見識。”
“可是我們雪鎮的酒好哇,你們那兒熱,八十鎮都比這兒熱,釀不出我們這味兒。”
“好好好,你要真不服,改日帶著你們雪鎮的名酒去找我,我給你長長見識。”
兩個人相互打趣,已不再理我。他們為我留出了空間,讓我繼續發掘自己的內心深處,讓我自己倚在闌干上,視野觸及想象力的邊緣。
他說我毀掉的一段記憶,是什麼呢?
小樓不高,闌干亦為鐵鑄,涼極了,不敢用手碰。可是我想看得更清楚,不由自主地貼上去,雙手握住它了。影子太倩麗,明明穿著如此暗淡的顏色,卻那樣的耀眼灼目,在我心裡燒起一把火。但這火不熱,燒了一會兒我只覺得它毒。我想避開那毒的核心,卻只能被它炮烙。毒很獨特,它讓我痛苦完,便把走過的地方冰封住,給我的心結上一層冰殼。我不能移動那心,哪怕一點兒,都會讓它分崩離析,順隨這冰殼剝落破碎。古人今人,所謂寒心,大抵是如此!
正此時,女人竟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