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往我的臉上灑水,令我恢復了意識。有一股暖流在我的心口流過,而後順著動脈向身體的各個部位輸送。對著我的還是王華那張嫌惡到極點的臉。此刻這股穩定我體內經脈的暖流就來自於他按著我胸口的那隻手。見我醒來了,王華便乾脆地起身,說:“如果不是帝子心仁,我能讓你死一百次。我傷你與救你所消耗的陰氣,都得從你的武魂身上補回來!”大叔拂袖而走,過了一會兒,走進來的是語思和林婕,她們告訴我這是龍牙劇場的包廂,進行交易的地方。
“我都聽林婕說了,林天要挾你做各種不能完成的事,你才這樣做的。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王華。他接到的就是保護我安全的死命令。”語思竟然從林婕那兒得知了林天的計劃,真令人匪夷所思。就算是為了我,林婕也不可能出賣自己的父親才對。
“郭遷,我是來嶽城修行的。我覺得,重新遇見你也是我修行的一部分。現在的我已經開始學著接受武帝所留下的思想,我也是志願實現他遺願的那批人之一了。郭遷,扛起重任的,不止是你。只要你敞開心扉,從你的信仰中取得力量,就一定能度過難關。我見識到了泰山雲海兵馬,宏偉但令人悲傷的拍賣會場,還有一個惶惑的少年——我相信你是不曾改變的。”
泰山、雲海、兵馬······
“雖然天下的人都知道帝子的名字,可除了你們這些人,這兒沒有人認識我。我會隱沒進黑暗,看著你度過這一次難關。我等著你打敗武王歸來,我等著你,郭遷,你到中城來,做我最為堅實的盾牌。我相信當一切都解決了,你能清白地活在世間,你要指點江山那就指點吧,你要高歌弦月那就高歌吧,那個時刻,你就是奇譚。
“你的存在,刺激到了趙煜完美完勝的心;而趙煜的出現,也同樣挑戰著你的尊嚴,令你不甘。我知道你是一個相信忠義秉持正義寧死不屈的人,固執刻板得可恨,也很可愛。你保守且封閉,傳統甚至帶有一點小封建,眼睛裡容不下一點兒的沙子。所以你很掙扎,你覺得自己陷入了泥潭,永遠地洗不乾淨,自此失去了清白——沒有那回事。只要我還在等著你,只要你能跨上中城的城樓,只要你能在那恢弘的城門前策馬而立,左手橫刀、右手捧帝璽······”
語思和王華走了,也不知他們是否就此隱沒入黑暗。林婕伸手在我眼前晃動,試圖引我渙散的眼睛聚起焦來。相比於林婕的小溫柔,語思剛剛向我展現的,是她作為帝子的無疆大愛,如此廣博深厚,貼近凡塵俗世與我。我想就算是老郭老範他們,見到如今的語思,也一定會大吃一驚吧。當年那個懵懂執拗的女孩兒,那個冷豔無雙的女孩兒,現在成了高天的豔陽。我能夠看到,武魂大道的究極遠處已經放亮。
廉頗笑道:“主上,放手去做吧。你讓廉頗也嚐嚐侵吞別人的滋味。一味的焦慮除了使血壓升高什麼也解決不了。明天我們回來,一定要讓林天看看我們的本事。武王行事不漏,我猜他在嶽城有內線,無論我們怎麼做,都會有人保證林天的目的達成。正如主上先前推測,林天正推動我們為他做一件大事,他告訴我們‘表’,使我們最終達成‘裡’。我們不妨看一看,他到底打著什麼算盤——當然,前提是主上將一切引向‘表’的終點。”
好,廉頗,我們君臣一心,就按他說的做,看看林天能耍什麼花樣出來。他這盤棋,我們做棋眼。
張明鑫風風火火地趕進包廂來了:“我說兄弟,你這是又怎麼了。你也不替我考慮考慮,為了一百來萬,我容易嗎。林小姐,他是不是腦子有······我是說,精神方面的障礙。他要總是這樣還了得?我聽說剛剛他撲到的人,和協會有關聯。出手打郭遷的是渠城協會的前副會長,認識他的人海了——他們現在懷疑郭遷也和協會有關,鬧著要取消他的准入資格呢。”
“廢話,協會就是郭遷家創辦的,能沒有關聯嗎?”林婕生氣道,“這些王八蛋,我看都是李雷王延玉搞的鬼——張哥,你還能讓我們進來嗎?”
“沒問題。李雷認識幾個人,我們也認識人呢。到時候跟著我走大門過來就行了。包廂的錢都交了,他敢不讓我們來。”
林婕、張明鑫攙著我下了樓。剛一從樓梯口露面,立馬有上百人層層壓了過來。當中的正是李雷王延玉一夥,與他們並列的,還有一位白髮蒼蒼的拄著金絲手杖的老者。王延玉嗓門粗,率先站出來,向人群招手喊道:“讓他們滾出去。我們都是商人,這是商場!堅決不能放進會咬人的狗來!”但他似乎有點大題小作,聚攏過來的魂商們並不關心我是不是條狗,他們關心的是這獄火廉頗。李雷同那老者耳語幾句,說得老者笑了,再朝向我道:“郭遷,這位是馬老先生,你給馬老先生看看你的獄火廉頗。馬老先生可是咱們嶽城最大的魂商,只要馬老先生高興了,你在這幹什麼都好說。”
李雷在嶽城不是一家獨大。魂商圈以財富的多寡與武魂的數量來判別地位的高低,李雷不能獨佔魁首,就是這個道理。馬老先生比李雷年紀大得多,但是精神矍鑠,也沒有那樣一雙殘廢的萎縮的腿。我笑著搖搖頭,說:“那就得讓馬老先生失望了。我的廉頗不是以獄火作為常態的,不能說變就變。當然,如果像李雷李老先生一樣再綁架林婕並給她肩膀上扎兩刀,可能就變得出來了。”
馬老先生握事極準,便抬手杖輕擊李雷輪椅的鐵骨道:“看來這件事是真的了。李雷,這件事是你做錯了。我們愛惜武將,但也不能用下作的手段,否則即使得到了,也會被自己的武將所看不起的。你現在就向二位道歉,然後替我牽個頭,把獄火廉頗請出來。”演劇本一樣,李雷不肯鬆口,一臉嚴肅地說道:“雖然我綁架的手段下作,可是郭遷也斬了我許多武魂,我的損失,不比他小。”馬老先生可能是忘詞了,也可能是故意裝的,臉漲的通紅,王延玉便湊上來,給馬老墊臺階:“馬老先生,一碼歸一碼,我們把林婕送到了醫院裡去,也沒有問郭遷討要損失的武魂,這事就算是兩清了。現在請獄火廉頗出來,不應該再牽扯這件事了。”馬老笑逐顏開:“好。我老東西一個,給我點薄面嘛。這是我和郭遷談生意,不牽扯李雷了。”三個人戲都很足,刻意弱化某些部分,再營造出一種郭遷不懂事的感覺。我如果是同他們一樣的魂商,也許就跟著他們走了。可惜我不是,我終於決定做回自己。二十年前,我父親不也是孤身一人闖天下,在乎那麼多幹什麼?難道這一圈魂商都流轉陰氣,武將呼之欲出,我就應該給他們這個面子麼?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關心價碼,等價交換在我這裡就是屁話。他們用錢和麵子算不清的東西,我有的是。
“看廉頗可以,只要在場的各位有哪一個敢和我單挑,我自然就把廉頗叫出來了。你,我看你捧著畫卷是有興趣?”我指著前沿站著的一個膚色黝黑的傢伙,他慌忙夾著畫卷溜走了。我的手指到哪裡,哪裡的人群就向後退一大截。終於,我的手指落到了李雷所在的方位,他雙腿不便不能搖椅後退,當然,他亦不會退。
“李雷,你把獄火廉頗請出來,明天晚上你賣剩下的武將我全收了。”馬老催促著他,卻見李雷陰沉顏色道:“馬老,您為什麼不親自與他對決呢?既然您喜歡正派,那就堂堂正正地打敗他的廉頗然後帶走,何必牽扯我這種小人呢?”李雷雖比馬老體量小,可也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同為能決定拍賣會存續的大佬之一,如何肯退的太多。雙方明爭暗鬥也久了,場面上再親密,也絕不可能出讓自己的利益。那王延玉兩面難為,這時候無論他幫哪一邊說話都不妥當,可不說也難以表明衷心,急得直冒汗。李雷瞪他,馬老就拿著手杖敲他的膝蓋,都想來一個兩票勝一。王延玉體量小,兩邊都害怕,終究是沉默。
“好,那就我馬承平親自來請廉頗。”
老人丟開手杖,抖擻精神,一襲藍灰布褂揚起邊角來。自他的背後隱隱浮現出一個影子,隨著陰氣的凝聚鋪展,這門戶越來越大,一會兒就擋開了身後圍觀的人群,穩穩地停在空中。這座大門也是金色立柱,左右不盤龍,雕飾多突出獅虎的形狀。鎏金自有鎏金的氣派,炫目耀眼的大門我見得多了,可獨這座門總令我感覺奇怪。那上頭鐫刻的銘文,於我似曾相識。劇場裡的燈光太暗了,如果能再亮一些,讓這座黃金大門的魂火不再這樣刺眼的話,我興許就能認得那些銘文。不是理解銘文的意思,而是說,把它和記憶中的某一物匹配到一起。
“郭遷,待會兒你可不要太吃驚。我給你說實話,我要你的獄火廉頗,本來就是想轉手給馬老的。”李雷的臉上,盡是詭譎的神采,“快喚出來吧,那獄火的廉頗。”
我撐開將軍府,在眾人的仰望下,也投射出一道黃金的大門來。這邊的金色方塊與對面的那一個相爭著發光,紫色的陰氣不斷地由我們的脊背倒灌到各自的府門上,燃起金橘色的明亮的魂火來。逆著光線,我們不能夠看清對面的人的面貌,視界之中僅剩下彼此的將軍府,與莫測高深而又熟悉無比的符文。他那大門上的金獅雕飾,正好衝著我這一個,兩獅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撞到一處去。不用費心去丈量,我們也知當中無半點兒的偏差。
這本就相同的東西,要到哪裡去偏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