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親收拾著家裡的碎片,一邊打理著,一邊上了火。該死,欺負人怎麼能欺負到這種地步。那幾個人太狂妄了,林天家的那些雜魚們和他們一比,是真的老實。聽他們的口氣,他們的武王也是一個在國中有些威望的存在,甚至離兩江武王成無府只有不遠的距離。
“廉頗,兩江武王成無府究竟有多強大,為什麼我所認識的每一個魂主,都喜歡把他拿出來作為某種標杆或尺度。”我一面清掃著門板的碎塊一邊問。
“頗遇到主上之前在北方漂泊了許多年,從一開始兩江武王的名號就已經很響亮了。隱約記得他是君父隱退之後聲名鵲起的,剛剛成為武王,就坐擁二神一絕世。大概五六年前他完全控制了蘭江與青江兩省,由此獲得了兩江武王的名頭。”
“嗯,老郭告訴過我那些大武王的現狀,成無府的確是實力最強的一個,全國協會將他視為心腹大患,四分之一的骨幹都被派往了兩江地區與他對峙,連年損失嚴重。那你說成無府勢力這麼強,會不會也來清縣插一腳。”
“有可能。”廉頗說,“主上找一個地方安頓好母親,我們接著林婕離開清縣去往嶽城吧。即使放心不下,也只能如此。”
收拾完這一片狼藉,我便打發母親去姥爺家住,畢竟家裡也沒有了大門,晚上怎麼敢睡。到了晚上陰氣大盛,白日裡潛伏的魂主與武將不得傾巢而出,滿布城區的街道!辦好這些事情,我就給林婕打過去電話,姑娘說她身體還好,能走就早點走。她說她不想待在醫院裡了,那兒的環境也很緊張,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與硝煙的味道,她能感覺到,在醫院錯綜複雜如迷宮迴廊般的走道里走過的人,摻雜著不少魂主。神將馬超無時不在提醒她,哪個人體內將軍府數目很多,哪個人裝著品階較高的武將,哪個人的本事夠得上武侯。我在電話的這頭默默地聽著,只在最後給出了一個“好”。母親察覺到了,於是笑道:“終於跟女孩兒打電話了?”
“嗯······這個,反正不會是給你領兒媳婦兒。”我竟被她說得有點害羞臉紅。
“都十七歲的人了,還不好意思說。有照片兒嗎,長得肯定很漂亮吧。”
“媽。”我突然有點無語,家裡出了這麼大的變故,她還是這麼不當回事。
“小傢伙終於長大了。”
母親的頭髮已經不如往年那樣的亮麗,面板也出現了許多暗淡的斑與皺紋。我兩年以來第一次注意到母親的變化。歲月,不是刀子,也是剪子。女人的美麗早已被一片一片剪得侷促起來,她的生活重心是丈夫和兒子,那些被歲月剪下的碎片被她做進菜裡,變化著十八種花樣,讓她的兒子慢慢地茁壯。我已經高出母親二十多公分,我看著她還需要低著頭。可是究竟是什麼讓她能夠忍受這一切,並讓她始終以此為樂?我覺得不能用她對父親的愛對我的愛來解釋這一切,因若是隻把我們兩人視作最親密的丈夫與繼承她血脈的兒子來看,這種付出顯然是不夠的。
頓悟,往往來自於瑣屑,來自於某處不經意的一瞥一念。
“媽。”
“咋了,終於要坦白從寬了是吧,說吧,看上哪家小姑娘了。”母親靠在沙發上說,“還是有小姑娘追你。”
其實她不可能不知道,我作為一個魂主,一個協會調查員,早就跟正常社交關係裡的女孩子失去了交集。她這樣問,其實是故作輕鬆。
“我今天見到了一個重瞳子。那個人的眼角里有金色的光華,但是他還是輸給了我爸,是因為他窮其一生都不能看到爸爸眼裡的景色。”我說,“可是爸爸到底能看到什麼呢?說是大義什麼的,我覺得不盡然,畢竟二十年前他也是個血氣方剛只會一頭向前撞的年輕人。誰能在那個時候真懂所謂大義呢。媽,爸當年到底是怎麼輸的,我不用問也能猜的出來,他說他太嫩,而你就哭了。我知道爸是為了你才輸的,他是為了你才沒有成為一方的武王乃至武帝,他是為了你而不是為了大義——至少他輸的時候如此。
“有句話叫‘春風十里不如你’,我想這就是景色的含意。一般來說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愛情於世界來說只是一種很渺小的感情,影響再大也因為它的本來屬性,壯美悽美,都會有個界。可一旦這男人的選擇關係到天下的走向,可一旦這男人心裡的秤就那麼歪了偏了,那這份感情就會揹負極大的罪惡。
“我想說的是,爸爸之所以隱姓埋名,一方面是將已亡心已死他不再問江湖事,一方面是他輸了,他代表的正道輸了而且他是為了你。爸爸之所以叫不走守候在老家的爺爺的武將,可能就是武將一開始就看出了他的弱點。
“爸這二十年活得很卑微很渺小,許多事情都在忍讓,他不是聖人他境界不夠聖賢,他只是覺著自己有罪,所以才從不與人爭。因為在那之前他已經負過了天下人。
“爸和你對我的教育,其實一直以來都在說一件事:公道義理。爸爸沒能繼承爺爺的遺志終結武魂時代還天下一個太平,所以這任務必須交給我。所以你們一直表現得這麼自然隨意,給我一個好的導向,讓我確實的明白了懂了一部分。可是媽,你們還是沒有告訴我一切,你們一直以來都是在等待合適的時機。可是媽,這樣已經不行了,我被驅動著我的腳步早就停不下來了。媽。
“所以媽你告訴我他去了哪裡。”
這些話都是我憑著直覺,在一瞬串連起過往的種種脫口而出的。我知道這樣有點逼問的色彩,可是我太茫然了,我好苦惱。我希望在我離開前,能夠對家裡對他們感到安心。我是你們的孩子,憑這一點,我就知道我感覺的都是對的。
母親仍是笑,她說,你爸從來都沒有錯過,只錯在二十年前的那天,為了救出我來到那個人的面前,讓岳飛去挑戰他的神將。一輩子都沒輸過的你爸傻了眼,如果對方不是個武王言出必行履行了諾言,那你爸可能已經崩潰了。
“我的分量是比岳飛要重的。”母親說,“可是我永遠也填補不了他內心的遺憾。他唯一的將軍府空了二十年。”
“所以,我就是那個成為岳飛的孩子。”我接道。
“我們不能否認對你有過潛移默化的影響。可是兒子,我們還是希望你在能夠不違背自己本心的前提下,能夠為國家做一點事,能夠完成你爺爺那代傳承下來的鴻圖壯志。那裡還有一樁冤案,等著你來了結。你爸的事情,已經要有結果了。他終於能夠良心安穩地······”
“媽?”
“他終於能夠良心安穩地開啟那個東西,把屬於他的時代了結了。那樣我們孃兒倆就都是清白的不欠天下的了。”
母親的眼眶溼潤了,她拉開茶几的抽屜取出一張紙輕輕地擦了擦眼角。我仍是憑著我是他們的兒子這一個簡單的事實,就斷言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拘魂訣——
恢弘而蒼涼的聲音響徹清縣的上空,以無上天神猶難以企及的恐怖威壓一瞬蕩平了1209平方公里的土地。那聲音像洪鐘嘹亮又如樁機沉悶,既如雷霆霹靂也似地裂崩環。我相信整個清縣的魂主都聽到了這聲音並屈倒匍匐於地,所有的將軍府都在震顫,所有的魂靈都在嘆息與悲哀。我只有陰脈,仍然感受到靈魂被死死地扼住抽動掙扎,體內的血液阻塞凝固一般,馬上要爆開但是又爆不開來到了極限。父親的聲音在這片大地上散開漣漪,不是洪水海嘯式的轟擊,但如一朵盛開的蓮花, 徐徐地展開了清白的花瓣吐出芯蕊。這不得不讓人想起神話裡那些來自天上神明的天劫:
用最美的圖景,鐫刻最多的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