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對面的閣樓上,有一位八九歲年紀的少年郎,在嘈雜的環境裡,仍能安靜地坐在案几上看書,只偶爾朝廳堂中瞥一眼。
眼看任弘與劉德聊得差不多,兩人話盡,開始頻繁喝面前的酒水時,少年知道差不多了,遂從容起身,將一卷竹簡捏在手裡,斂容趨行而至,入堂後朝長輩們長拜。
“小子劉更生,見過西安侯!”
……
劉更生是劉德家的中子,任弘當年見過他一面,當初滿地爬的孩子,不知不覺都長這麼大了。
劉更生雖才八九歲,但眼中頗有早慧光彩,打扮也像個小大人,手持書卷舉止有禮,和任白是完全相反的性格。
任弘聽夏丁卯說過,劉宗正家出了個書呆子,也不出門與同齡人玩鬧,整日就悶在家裡讀書。
吳楚之俗,兒生一期(一週歲),為制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書、筆,女則用刀、尺、針、縷,並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為拭兒。
也就是抓周了,劉德、解憂公主皆出身楚藩,家中也興此俗,劉德笑言,劉更生抓到的正是一卷竹書,死死抱著不放,甚至開始下嘴去啃。
而自家兒子呢?任弘想起,任白當初抓周比較晚,是在赤谷城,所放諸物都不抓,而是先抓了一個奄蔡胡婢的胸,還咯咯笑個不停……
有出息!
當時任弘與瑤光面面相覷,好在哄了半天鬆手後,任白又爬了老遠,抓了瑤光隨手放在一旁的馬鞭。
你是要當朱庇特之鞭麼?
“這孺子剛讀完論語孝經,近來盡愛讀一些雜書。”劉德嘴裡抱怨,心裡是炫耀的,他曾帶劉更生入宮,其年少博學讓皇帝都有些喜愛,說過了十二歲就讓劉更生為郎。
而劉更生將手中書卷給任弘過目後,讓他頗為驚奇,居然是自己剛入長安跟賢良文學互懟時,特地佔了個名,然後就只作了一篇《雷虛》就擱淺的《論衡》。
這不算太監,只是還沒寫完。
因為任侯爺近年來頻繁立功,傳奇事蹟太多,那樁事反倒不太有人提了,沒想到劉更生還是任弘的忠實讀者。
劉更生跪坐在長輩面前,說道:“更生近來讀屈原《天問》,讀至‘薄暮雷電,歸何憂?’心中有惑,然翻閱五經子書,皆言此為天人感應,神神不可追問,古往今來,竟無人能解為何有閃電雷鳴。問及大人,大人說西安侯曾於樂遊原上引下雷電,更生讀之,這才恍然大悟。”
任弘看了劉德一眼,劉德笑著頷首,這孩子說話老氣橫秋,但是……
這就是你所謂的雜書?才九歲的娃子就讓他看屈原的《天問》真的不要緊?
天問是屈原作品裡十分獨特的一篇,不再浪漫而盡是理性,從最開頭的”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問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到中間的”九州安錯川穀何洿東流不溢,孰知其故“問大地構成,河川東流之理。
再到結尾的”吾告堵敖以不長。何試上自予,忠名彌彰“問楚國及天下歷史興衰。
全詩三百餘句一千五百餘字,一共問了一百個問題,不論是天地永珍之理,存亡興廢之端,賢兇善惡之報,神奇鬼怪之說幾乎無所不問。就像古代版的“十萬個為什麼”,集合了華夏自古以來一切未解之謎,表達了中華民族對真理追求的堅韌與執著。
所以後世火星探測器才命名“天問”系列。
只是屈子挖坑不填,問了問題沒給答案,只愁殺了後人。
劉更生應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格,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答案,自然十分驚喜,只可惜任弘好死不死只作了一篇。
聽說西安侯回朝,他早就想去拜訪了,但書齋裡待久了性格又有些靦腆,覺得任弘忙碌政務貿然打擾不妥,直到今天任弘送上門來,劉更生才逮到機會。
而且還專門瞅著大人聊完正事的空隙,確實是太懂事了。
劉更生此刻終於道出了自己的疑惑:“更生以為,君侯應是要解盡天下之事,何以在《雷虛》後再無著述?”
劉德批評他道:“孺子,莊子曾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己!“
劉德雖然也愛看書好博物,以公謀私收集了《淮南子》等書,然而也只是不求甚解看個熱鬧,佛系。
但劉更生卻更偏執,事事都想探個究竟,面對父親斥責不甘示弱仰頭道:“不然,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各種引經據典,這就是知識分子家庭的日常了,一旁的任弘任白父子倆面面相覷,他們在家時說的都是這頓吃啥,下頓吃啥,畢竟是廚子出身。
任弘只好輕咳道:“慚愧,近年來耽於行伍征戰,未曾有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