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那艘胡楊木船徑直朝岸邊駛來,能看到船艙裡還在跳躍的活魚,以及羅布麻搓成的漁網,船上的男子身材中等,白膚粟發,高鼻樑深眼窩,眼珠呈褐色,滿是驚喜地看著任弘。
他扔了槳,用手撫摸下頷,做出像捋下巴鬍鬚一般的動作,然後把手放到胸前,屈身彎腰,朝任弘點頭致意。
任弘知道,這是樓蘭人打招呼的方式。
……
使節團遇到的第一個樓蘭人,是附近村落的漁民,他名字的發音是“尤還”。
尤還二十多歲年紀,會幾句生澀蹩腳的漢話,與盧九舌竟認識,原來上次使節團出入羅布泊,曾經在尤還的村子歇過腳。
跟著尤還的指引,使團沿著羅布泊北面向西行,遠遠望見,在一片湖心蘆葦叢陸地上空冒出縷縷青煙,那就是小村落的所在。
但若沒有人帶領,哪怕瞅見了炊煙,錯綜複雜的蘆葦蕩和湖濱沼澤,也足以讓闖入者繞昏頭。
等靠近後才發現,這個村落不大,大概有二三十戶人家,不論屋頂還是牆壁,都是用蘆葦紮成捆和泥修起來的,可想而知十分簡陋低矮。
任弘料想,若是遇上沙漠裡那樣的大風,怕是要整個屋子都掀飛了。
在尤還的吆喝下,村落已經得知使節團的到來,所有人都鑽出來相迎。
任弘也得以好好觀察一番被後世猜測萬千的樓蘭人。
樓蘭人是典型的圖蘭人種,相當於白種與黃種人的混血,畢竟西域本就是一個人種的十字路口,塞人、吐火羅、匈奴、羌、漢,都在此融合。
他們身材中等偏矮,面板偏白,額部低,鼻樑高眼窩深,眉毛平,眼睛大,一般瞳孔呈黑色,也有褐色的。
男子喜歡剃光頭戴氈帽,只留長長的鬍鬚,體格說不上魁梧,但臂力相當大,這可能和經常划船捕魚有關。
女子的五官確實很符合後世人的審美,結合了西方人和東方人的優點,只可惜生活苦,年紀輕輕容貌已變了形。
倒是沒長大的小姑娘們都是美人胚子,頭髮從中間分成兩部分,在後面編成許多小辮。一個個抱著母親的腿,伸出頭來,睜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使節團眾人——他們奇特的髮式,還有從不離手的刀柄。
這些樓蘭人統統穿著羅布麻紡成的粗布,和野鴨皮縫在一起禦寒。與離開沙漠後,換了一身光鮮袍服的吏士們相比,真是衣衫襤褸,還散發出強烈的魚腥氣。
事實上,魚就是這些樓蘭人招待使節團的主食,只是做法一言難盡。
即便如此,這個村落的首領,那位滿臉皺巴巴的老女巫,還是讓各家都取些食物來,這家送來幾條魚,那家拎來一隻水鳥,湊一起款待使節團。
孫十萬低聲對任弘說起他們上次經過此地時發生的事:
“上次吾等在此留宿時,有個村中的少年想要偷走吾等支帳篷的鐵撅子去做捕獸圈,被我當場抓住。全村的人都十分尷尬,那老女巫立刻喚來各戶商議,你猜最後怎麼著?”
“如何?”任弘喝著有些腥鹹的魚湯問道。
孫十萬道:“全村每一戶人家,包括那少年的父母,都覺得應該將少年處死。這可嚇到吾等了,覺得不至於此,傅公提議從輕發落,於是那少年被罰用紅柳枝抽打三十下,並趕出村外自己過活。”
起碼這次使節團回來,沒有在村中見到那少年。
任弘頷首,看來這個樓蘭人的村落,是屬於樸實的型別,與雅丹魔鬼城裡吃人的女野人完全不同。
那個叫“尤還”的漁夫對漢使抱有極大的熱情,飯後還領著任弘去看村裡最神聖的建築,祖靈的居所:一座建在乾燥高地上的圓屋,周邊擺著十幾對馬鹿的角,內圈則是黑熊和牛的頭骨,建築頂上還豎著一些纏有犛牛尾巴的杆子——這是仿照漢使的旌節做的,此外還有許多胡楊木俑,表情被雕刻得古怪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