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毫不退讓,正待再度對拳,忽然旁邊一人跳入圈中,笑嘻嘻道:“今夜清風明月,正合與二三好友飲酒作樂,兩位何必這麼煞風景呢。”比約齊和賽戈萊納齊齊扭頭望去,看到一個四十上下的男子站在那裡,一臉油滑笑容。此人細眉長眼,歪帶一頂扁圓絨帽,穿件雙排扣的光面短袍,那短袍左邊粉紅,右邊墨綠,一條束腿長褲甚至也分作灰、藍兩色,看起來花花綠綠,猶如一枚調色盤,頗為滑稽。
比約齊問道:“你是何人?”那男子倚著宮廷規矩鞠了一躬,拽了拽黑亮鬚根,用義大利語說道:“在下是上帝忠實的僕從、獻身藝術的卑微畫匠、來自佛蘭德斯的揚•凡•埃克。”比約齊道:“原來是個畫師,你跳出來作甚麼?”
這自稱埃克的畫師突然拉住賽戈萊納的左手,語氣親熱有如幾十年的老友,倒令賽戈萊納一時不知所措:“哎,我說舍勒朋友,這一位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中索爾’,你縱然不認得他的臉,也該知道那一雙精鋼拳套。我們這些作小輩的只能高山仰止,怎麼好與前輩動手呢?折損了我們的性命事小,若是弄汙了比約齊大人的令名,那才是叫畢生大憾吶!”
千穿萬穿,馬匹不穿。比約齊雖覺這畫師油嘴滑舌,但這一番恭維聽在耳裡十分受用,臉色登時也緩和下來。賽戈萊納還要說些甚麼,埃克一捏他手掌,又對比約齊道:“適才一切只是誤會,我這舍勒小友有些魯莽,我這老哥哥就代他陪不是,還請您恕罪則個。”比約齊見有了臺階,也便欣然道:“出門行走江湖,豈能一味好勇狠鬥。你還得多多管教才是。”埃克連聲稱是,比約齊把奧古斯丁放還回來,叫手下人帶著傷者離去。
這一番鬧騰,那些護院的唯恐聖帑衛隊的人追究,忙不迭地把流浪藝人趕出商棧院外。那流浪歌手拾起地上的銅子,衝賽戈萊納鞠躬道謝,和自己的十幾個伴當匆匆離去。待他們都走了,賽戈萊納方對畫師道:“我不認得你。”埃克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道:“希臘大詩人維吉爾曾言,相逢何必曾相識。我不過是見你要跟比約齊動手,有心勸解一下罷了。那個比約齊是有名的狠角色,二十年來一直是聖帑衛隊的首席衛士,覬覦聖帑金銀的盜賊也不知被他打死了多少。你何必與他平白結下樑子?”他少頓片刻,又道:“虧我剛才說了幾句好話,暫且勸解住了。這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一時三刻便會來對付你。你若想求個平安,不如拿些錢出來,我代你送去賄賂他,或許能息事寧人。”
賽戈萊納脖子一梗:“管他是誰,事情作的錯了,我如何惹不得。”埃克搖搖頭道:“年少氣盛,年少氣盛。”他眼珠一轉,又道:“這位小哥衣著不凡,一定出身書香門第。不若花上幾枚金幣,聘我為你畫上一幅肖像。或許看罷了高雅藝術,心有感懷,悟到恩怨不過百年,藝術恆久流傳的道理,火氣便都消了。”賽戈萊納有些好奇道:“這畫像,究竟是怎生畫的?”埃克沒料到他會有如此問題,先是一怔,旋即笑道:“放心好了,吃飯的傢伙在下向來是隨身攜帶。”說完他一拍背囊,裡面露出幾隻粗毛畫筆與研磨顏料的散碎礦石。賽戈萊納問:“畫完一幅卻要多長時間?”埃克一聽有門,大拍胸脯道:“別的拙劣畫師怕是要五天功夫,在下眼明手快,且有獨門的手段,只要預交些訂金,三日便能完成。”
賽戈萊納一聽要花上三日,有些遺憾道:“那便可惜了,我明日一早便要離開。”說罷叫了奧古斯丁,轉身迴轉房間。埃克想把他喚住,可惜少年走的太快。他在背後喊了幾聲“兩天,只要兩天!”,也不見賽戈萊納動心,他叫得口乾舌燥,只好悻悻縮起脖子,把背囊重新紮好,只拿出支氈毛筆叼在嘴裡,轉身離去。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清晨,賽戈萊納早早起身。有夥計過來問安請食,他不吝金錢,早餐便有了黑麥麵包、煎醃肉片、蜂蜜醬和幾枚無花果,怕是國王的早餐亦不過如此。賽戈萊納與奧古斯丁大快朵頤一番,然後收拾行囊去了普拉霍沃河港。
兩人到了河港,港內帆桅林立,停滿了大小船隻,水手相呼,商旅鏖集,還有些身著紫袍的稅務官穿梭不停,端的是熱鬧非凡。他們到了昨日的碼頭,有個船務官吏迎過來,問他們有何事。賽戈萊納說要搭乘客船前往貝爾格萊德,那官吏漠然道:“去貝爾格萊德的船票已然售罄。”賽戈萊納大吃一驚,忙問是何緣由。官吏埋頭翻著賬簿,只是不答。賽戈萊納這一路上已學到錢可通神,便從懷裡抓出一枚杜卡特金幣,從桌底遞了過去。那官吏拿手一摸沉甸甸、圓扁扁的,登時眉開眼笑,他左右看看無人,湊過身子來小聲道:“這位少爺您有所不知,奧斯曼人近日在匈牙利用兵,好多斯拉夫富人貴族唯恐性命不保,都透過這一條路逃去貝爾格萊德要塞。是以蘇丹嚴令查驗,客船不得輕易開出。若沒個關係路數,咳,只怕在普拉霍沃不知滯留多久哩。”
官吏說罷,晃著頭走開。賽戈萊納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便在碼頭上信步閒逛,看到多有民眾挈婦將雛,大包小包扛著聚在關口,其中不乏錦衣繡袍之輩,只是無分貧富,一股腦全被幾名士兵把長戟橫過來擋在外面,上不得船。賽戈萊納方知官吏所言不虛。
他正自忖是否施展輕功潛入碼頭,隨便找條船混上去,一抬頭,無意之中看到一個身著灰袍的託缽修士正斜斜依在一處水塔的木墩旁,身前一個陶碗。他心中不由一動,舉步走了過去。那託缽修士聽得腳步聲響,見一個錦服少年走過來,略抬了抬眼皮,朗聲說道:“這位少爺,願天主賜福於您。”左足腳尖點地,鞋跟“啪”地敲了一下地面。這叫做賜福禮,修士乃是侍奉上帝之人,於世俗之人不拜不跪,饒是面對王公貴爵,也用這種方式乞食致禮,不失身份。
賽戈萊納微微一笑,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右手平翻,拇指微屈,從容回道:“我們感謝主,因為你賜給我們這些蒙福的話。”那託缽修士眼神一凜,這套禱詞和手勢本是托缽僧團弟兄所用,這少年如何得知?他再定睛一看這少年手中的木杖,發覺這慄木杖比自己用的大上一圈,在手握處有五個銀幣大小的節疤豎直排下,不覺大驚。
須知樹木上有節疤並不稀奇,但若一木之上五枚節疤環環相扣,卻極難得。整個歐羅巴唯有托缽僧團有五根五環木杖,分屬五位司鐸長老,乃是他們的貼身信物,見杖如見人。這杖痕渾然天成,是斷斷偽造不了的。
他仔細看了又看,那五枚節疤歷歷在目,絕難有偽,不禁顫聲問道:“少爺您這根木杖是哪裡來的?”賽戈萊納把慄木杖平託在手裡,低聲用拉丁文肅然道:“清貧得救,非主不就。”原來他見這修士衣著汙損破爛,知道他乃是聖方濟派的人。
托缽僧團分作汙衣、淨衣兩派。聖方濟會講究清貧得救,以儉樸為誓約,身穿汙衣破袍,棄絕聲**惑,苦修致志;而聖多明我派雖也贊同清貧得救,但又主張外物不害心志,是以廣有房產、土地,衣袍光鮮。光觀衣著,便能分辨出兩派信眾的區格所在。
托缽僧團並無本門武功,旗下的修士要麼是帶藝投身,要麼是專心傳道,因此全憑禱詞和手勢分辨同派中人。此時賽戈萊納說出聖方濟會的切口,那修士立刻明白他的身份,慌忙道:“未知長老親臨,恕罪恕罪。”抬起眼盯著賽戈萊納的華美衣服,眼神疑惑。
賽戈萊納也不過多解釋,只是道:“我有要事在身,權且如此罷了——如今倒有件麻煩,不知你是否能幫我?”那修士雖覺他年紀太輕,但托缽僧團規矩森嚴,見杖如親臨,連忙道:“長老儘管吩咐。”賽戈萊納道:“我有急事要趕去貝爾格萊德,如今普拉霍沃封了河港,你可有辦法把我弄上船去?”那修士沉思一下,道:“此事小人作不得主,長老不如您隨我來,去見了僧團在此地的其他弟兄,再作計較。”賽戈萊納點頭道:“也好”。
那修士當即收起陶碗,掖了掖長袍,作個手勢讓賽戈萊納隨他去。奧古斯丁跟在賽戈萊納身後,那修士看了他一眼,賽戈萊納道:“這是我的朋友,很可靠,不妨事。”修士多看了兩眼,也沒說甚麼,轉身朝一條貨棧之間的小巷道走去。三人走入巷子,賽戈萊納忽然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那修士恭敬道:“小的叫克格曼。”賽戈萊納又問:“這裡還有多少人在?”克格曼道:“本地的聖方濟會弟兄有二十多人,負責普拉霍沃周邊十幾個村落的福音傳播。如今奧斯曼蘇丹逼迫一日緊似一日,這福音可是越來越難傳啦。”
克格曼帶著兩人在小巷子裡轉了幾轉,來到一處低矮木屋前。這木屋建在一片低窪地裡,四下都是泥水垃圾,木料糟朽,整棟房子看上去死氣沉沉。克格曼走到屋前,鐺鐺鐺敲了三記陶碗,一會兒功夫從屋子裡走出一個人來,這人身子瘦高,穿著與克格曼一般無二,都是破爛長袍。他見了克格曼,高聲道:“你今日怎地這麼早便返回來了?”克格曼讓出身後的賽戈萊納與奧古斯丁,也高聲道:“本派的司鐸長老到這裡來啦!還不快叫邁耶弟兄出來?”
那人聽到司鐸長老的名字,面色一變,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兩個人,連忙跑回屋子去。屋子裡傳出一陣許多腳踩脆木的嘎巴嘎巴聲,然後湧出了十幾個人,個個剃著一個聖彼得式的中禿苦修頭,穿著灰袍,手持木杖。
其中一個滿面皴皺的老者走在最前頭,急切道:“長老在哪裡?”克格曼道:“就是這一位。”老者眼睛瞪圓,呆了半天突然大怒,拿起木杖在克格曼頭上重重敲了一記:“混賬東西,你家司鐸長老才是黑人!”克格曼猝然吃了這一記,大是疼痛,呲牙咧嘴按住腦袋,且躲且嚷道:“誰說是那黑人,是黑人旁邊那一位!”老者停了停手,見賽戈萊納年方弱冠,又繼續砸道:“你今日是被鬼王別西卜上了身麼!淨說些胡話!”他的木杖忽然砸不下去,抬頭一看,見那金髮少年用二指壓住杖身。老者拽了拽,只覺得這木杖重逾百斤,竟然不能移動分毫。
老者慌忙鬆開杖子,站開十幾步遠,大叫還我杖來。賽戈萊納笑道:“不妨試試我這一根。”手臂一振,五環慄木杖朝著老者飛去。去勢極猛。老者躲閃不及,啊呀一聲摔倒在地,眼見要被刺穿,那木杖彷彿有靈一般,在半路稍稍偏出半分,噗地一聲插入他身後木屋牆內。
這一手功夫震懾全場。慄木杖是鈍頭,這一插卻如熱刀切黃油般暢快,木板四周甚至不曾開裂,無論手勁還是內力都令人詫舌。賽戈萊納有心先露上一手,免得囉嗦。全場靜了半晌,老者方才問道:“尊價是誰?”語氣尊敬了不少。賽戈萊納下頜略抬:“你看看那木杖便知。”
老者戰戰兢兢走到木杖前,用力去拔,卻拔不動。周圍兩三名修士過來一起幫忙,才把它拔出來。老者見木杖上有五個節疤,這才過來相見,劃了個十字道:“在下是普拉霍沃的托缽僧長老邁耶,剛才多有得罪。”克格曼揉著腦袋氣哼哼道:“我早說是他,您卻來打我!”邁耶並不理他,把木杖恭恭敬敬交還給賽戈萊納,忍不住又問道:“並非是在下疑心,僧團的五位司鐸長老我雖不認識,但個個都是派中耆宿,何曾有閣下這麼個年輕弟兄?”賽戈萊納道:“其中曲折,一時難以盡言。我乃是卡瓦納長老的弟子,他命我持杖,代他行事。”
眾人“哦”了一聲,這才釋然。邁耶又瞪了克格曼一眼,心說人家分明是持杖辦事,哪裡是甚麼長老親臨。他們見賽戈萊納武功卓絕,便又多信了幾分。托缽僧團在此地勢力不彰,除了邁耶和幾名修士粗通拳腳,其餘大多不懂武藝,他們都覺得司鐸長老的親授弟子,那武藝豈還能差的了?邁耶揮了揮手,修士們立刻分列兩旁,齊齊閉目誦頌,誦的乃是方濟會創始人聖徒方濟親手所撰的《太陽弟兄之歌》,賽戈萊納於此歌極熟,也一齊默誦:“偉哉吾主,化生萬方,太陽如兄,惠賜日光。洵為美也,燦爛輝煌。嘗雲吾主,至高無上。”
這一篇經文唸完,邁耶方才相信賽戈萊納是會中之人,於是揮手讓眾人退開,問道:“卡瓦納長老這幾年一直了無音訊,不知是否康健如昔?”
賽戈萊納面色一黯,記起老師囑託,也不回答,反問道:“老師離開日久,如今托缽僧團卻是如何?”邁耶嘆了口氣道:“自從卡瓦納修士失蹤以後,剩下的四大長老分屬方濟、多明我兩派,彼此爭執不休。團長埃利亞本是我聖方濟一派,卻被聖多明我以錢財所誘,終日躲在波蒂庫拉的城堡裡飲酒作樂,還大搞整肅,把許多聖方濟會內部矢志苦修之道的屬靈派弟兄都打為異端,哪裡還有半分苦修士的樣子。我這裡雖是窮鄉僻壤,卻比僧團總部清淨多了!”賽戈萊納這時方知老師潛藏於托缽僧會中的苦處。”邁耶道:“如今聽聞僧團行將在波蒂庫拉召開大會,議定團中職守廢擢,莫非您就是為此事而去?”賽戈萊納心想自己橫豎也得去一趟波蒂庫拉,便答道:“正是如此。”邁耶大喜:“卡瓦納修士一向看顧我們這些方濟會的老弟兄,他如果肯親臨大會,必能遏止多明我會那些人的野心。”賽戈萊納“嗯”了一聲,又道:“如今我急於去貝爾格萊德,只是碼頭封禁,不準人隨意登船,不知你們可有法子?”
邁耶垂頭沉思一陣,克格曼在一旁提醒道:“普拉霍沃的城防長官,是個天主的忠貞信徒,他的獨子還是長老你受的洗哩。”邁耶“啪”一拍掌大聲道:“不錯!我如何把他給忘了!”他當即進屋,換了身洗得發白的素色長袍,胸前多掛了一串十字架,對賽戈萊納道:“您權且在這裡少等片刻,我去去就來。”說完匆匆離去。
賽戈萊納只好在屋前尋了塊乾淨些的石頭坐下,那些修士見了奧古斯丁,都頗好奇,圍過來看。奧古斯丁張開嘴,眾人見他舌頭去了半截,都倒吸一口涼氣。賽戈萊納道:“當日聖約翰身受斷舌之苦,依然傳教不輟。你們可不要有歧視。”克格曼陪笑道:“怎會呢,只是這位弟兄膚色黝黑,我等一時覺得好奇罷了。”
這時有修士拿出些乞來的碎食,賽戈萊納早上吃的甚飽,又不好拂他們的好意,就叫奧古斯丁去吃。奧古斯丁吃的高興,忽然按著***的禮節打了個道謝的手勢,著實嚇了周圍修士一跳。賽戈萊納忽然想到,奧古斯丁本是帕夏將軍的奴隸,耳濡目染都是奧斯曼土耳其風俗,以後踏入義大利,這些習慣須得細細糾正才是,免得橫生是非。
賽戈萊納與眾人說說笑笑,約摸一個半小時以後,邁耶長老趕了回來,面帶喜色。克格曼問他辦的如何,邁耶長老從懷裡掏出一卷文書,得意道:“我只說僧團有貴賓急欲出港,我的薄面他還是要賣上幾分的。”他把那文書交給賽戈萊納道:“您用這通關文書便可入港。只是如今客船已停運,這裡有一封城防長官的親筆信件,你把它交給管船務的官吏,他自會給你安排。”
賽戈萊納謝過邁耶,轉身要走。邁耶長老挽起袖子道:“您先去辦事。我們稍後也會上路,啟程趕去波蒂庫拉。”克格曼訝道:“長老咱們不是不去麼?”邁耶對他腦袋又是一下猛敲,喝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卡瓦納長老和他的弟子也要去參加,咱們方濟派聲威勢必大振!正好壓服多明我派那些傢伙。咱們雖然算不得甚麼數,也可以去為卡瓦納長老壯壯聲勢!”他說罷回頭揮動拳頭,周圍修士盡皆呼喊,大為興奮。克格曼雖然腦袋生疼,也是一邊咧嘴一邊大叫。賽戈萊納見他們如此振奮熱情,大生溫暖之感。自卡瓦納修士離世以來,這還是第一次。
邁耶又道:“您此去貝爾格萊德,倘若有甚麼不便之處,可去找一個叫做喬凡尼•達•卡皮斯特拉諾的人,他是我聖方濟會在貝爾格萊德的大長老、匈雅提公爵身邊的紅人。”賽戈萊納把名字默記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