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者不再去理他,俯身去看大公適才癱坐之地,那裡正是凱瑟琳的埋骨之地。博格丹突然大叫道:“不要驚擾了我孃親!”隱者右手按在墳包之上,側臉笑道:“我只是起出王冠,凱瑟琳的遺骨便留給賢侄你好了。”五指“噗”地一聲插入墳中,用力一抓,帶出一大片沙石來。隱者抖了抖手,泥沙嘩嘩落下,露出一方精緻木匣,喜道:“好個王冠,終於被我拿到了!”
話音猶在,隱者突覺掌心一熱,心叫不好,欲屈指彈開已是來不及了。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從木匣中爆出一團熾熱火光,木匣中暗藏的鐵片、蒺藜、碎石四散飛濺。隱者本來警惕甚高,只是一想到聖路易王冠即將到手,心神稍懈,以至中計。
博格丹見隱者被炸,驟然暴起,哈哈大笑道:“我早料到你會去挖孃親墳墓,事先埋下了**,正是為了這一刻!”說完一把掀倒坩堝,一鍋藥水傾瀉而出,照著隱者潑去。隱者剛被**炸傷,這藥水鋪天蓋地而來,盆地中又狹窄,登時被澆了一個透頂。這人為了算計敵人,連自己孃親的墳墓也利用進去,心機可謂是深沉毒辣。
他正自得意,從硝煙中忽地飛來數道彈指氣勁,博格丹閃身避過,卻驚見隱者帶著一身煙塵自黑霧中走出,他右手焦黑,渾身扎滿碎片,還有大片大片的草綠藥液在身上噝噝冒著白煙,模樣十分狼狽。隱者雙目看不出喜怒,他左手一伸,罩向博格丹方圓數尺之內,博格丹沒料到他重傷之餘還有這等功力,躲避不及,只得舉掌硬抵。兩人雙掌一對,變成了一個誰也無法脫身的內力比拼之局。
博格丹適才為了不教隱者覺察,並無預警,周圍眾人毫無心理準備,在爆炸中個個受了波及。尤利妮婭站的位置距離最近,剛才木匣一爆,她當即一頭栽倒在地。賽戈萊納和齊奧肝膽駭爆,一起撲過去扶起她來,發現她有一枚鐵片竟劃破脖頸而過,鮮血噴射而出。齊奧慌忙用力按住傷口,大聲呼救,賽戈萊納不顧避嫌,就地扯開她衣襟,伸出左右二指去點她金牛、巨蟹二宮的乳下星命點,想止住流血。他雖精通內學,對外傷處置卻是束手無策,連點了七個星命點,尤利妮婭依然是血流潺潺。這時奧古斯丁在一旁口中啊啊,賽戈萊納心中一動,示意讓他上前。奧古斯丁翻出博格丹擱在角落裡的罈罈罐罐,從裡面找出一堆草藥,放入口中嚼爛,再把藥泥敷到尤利妮婭傷口處,在周圍擠按摩挲,手法怪異熟練。說來也怪,不一會兒血噴便緩和下來。辛巴威人慣於與猛獸搏擊,抓傷皮肉是家常便飯,自己有一套止血急救的土法,這時卻顯出奇效。約瑟夫主教又拿出三粒卑爾根慈濟丸,捏開她的嘴吞了下去。
他們只顧忙著救治尤利妮婭,那邊廂博格丹與隱者對掌片刻,已覺得氣息滯澀,體內真氣難以為繼,內傷俱發。隱者冷冷道:“賢侄你如此過分,我須饒你不得。”猛地催動內力,博格丹的厚勢立時土崩瓦解,周身立時被典伊寒掌侵徹了個透。隱者收了招,輕輕一推,博格丹便軟軟癱在地上,四肢綿軟如泥,形如廢人。
博格丹高聲叫道:“賽戈萊納!約瑟夫!”隱者踏上一隻腳,冷笑道:“他們正忙著救傷,可顧不得你。你自埋下的**,正是自作孽,不可活。”約瑟夫大主教和賽戈萊納惱他誤傷了尤利妮婭,本不欲救,只是大敵未去,不得不把尤利妮婭交給齊奧與奧古斯丁照顧,兩人站起身來。
隱者左拳一揮,地面“砰”地出現一個淺淺土坑:“我剛才手下留情,你們誰敢過來,休怪我不留手了。”聽到這麼一說,約瑟夫大主教和賽戈萊納果然不敢再靠近,隱者又對博格丹道:“如今你說出王冠下落,我還可給你個速死,否則……”博格丹躺倒在地,忽然笑道:“王冠下落我可告訴你,能不能拿到就看你造化了。”隱者道:“此話怎講?”博格丹道:“聖路易王冠已不在摩爾多瓦境內,已有人送走了。”
聽了他的話,隱者面上沒有表情,袍下的怒氣卻隱隱勃發,強壓住怒火喝問道:“誰帶走的?送去了哪裡?”這時他身後一個聲音道:“諾瓦斯老師已經把王冠送去羅馬矣!”此時摩爾多瓦一邊人都在對面,隱者不知說話的是誰,急忙回頭,驚見一根指頭平平伸來,恰恰點中他二宮迴廊。隱者驟受重襲,不假思索,左手五指勾起,利逾鋒刃,登時把來人胸口抓出五個血窟窿。
這時盆地裡的眾人才看清,出手的居然是馬洛德!
隱者欲抽回左手,一時居然抽不出來。馬洛德立而不倒,似笑非笑望著隱者不說話。隱者道:“居然是你!”馬洛德道:“正是。”隱者道:“你為甚麼反我?”馬洛德卻恍如沒聽見,只是道:“莎樂華中你那一指時,也是這般疼痛麼?”隱者旋即明白過來,輕蔑說道:“不過一個女子,你何至於此。”馬洛德道:“你這種人,如何能明白?”隱者又道:“你這點金指,是博格丹教你的?”馬洛德笑而不答,彷彿不屑回答這種問題。
隱者橫瞥一眼,見到賽戈萊納和約瑟夫大主教朝這邊圍過來,猛地發狠一抽,五指應聲拽了出來。馬洛德眉頭大皺,五處傷口立時鮮血肆流。隱者適才被馬洛德點中了二宮迴廊,加之炸傷,此時一運起氣來,頓覺體內氣海翻騰,四液失衡。他情知倘若硬拼,自然可以殺掉這一干人眾,但自己也必九命喪去八條。他功敗垂成,略作權衡,大聲道:“你們今日傷我,便是與血盟為敵!王冠權且寄在你們那裡幾日,我是志在必得!”
言罷轉身就走,賽戈萊納與約瑟夫大主教伸手去攔,隱者嘿嘿冷笑幾聲,揮出一拳。這一拳不遺餘力,賽戈萊納雙手接不住,被生生震退了六、七步,虎口生疼。約瑟夫主教立刻飛身補上,奧卡姆真理拳在半空連擊數下,隱者卻避開拳鋒,一躍沖天,腳底擦著大主教頭頂而過,幾下縱跳,灰袍一卷消失於谷口。
眾人見他身負重傷,還能有如此功力,紛紛暗歎。約瑟夫大主教見隱者已逃走,急忙回身去看馬洛德,馬洛德見隱者已逃,方才長嘆一聲,跌倒在地上。賽戈萊納見尤利妮婭傷勢已經穩定,急忙把奧古斯丁喚過來救治,黑人忙活一陣,搖了搖頭,表示馬洛德受傷過重,已是回天乏術。
約瑟夫大主教把馬洛德扶起來,與賽戈萊納兩人各執一手,傾盡全力灌注真氣於他十二宮內,指望能續上一時三刻的命。大主教幾十年精純內力加上賽戈萊納的箴言內功,淳厚無比,憑著外力把他渾身血脈又帶動流轉起來。馬洛德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兩人全力施為,不禁苦笑一聲。
約瑟夫大主教道:“你莫動,我們給你輸真氣吊命,等下送回蘇恰瓦城請名醫調理便沒事了。”馬洛德咳出一口血道:“主教爺爺你不必騙我了,我自知一死。只是有些話,我須得說出來。”約瑟夫大主教道:“你自說來便是。”齊奧懷抱尤利妮婭,不便離開,只好遠遠望過來,神情難以描摹。
馬洛德望了一眼正從地上吃力爬起的博格丹,道:“我不是斯文托維特派的叛徒,這一切皆是諾瓦斯老師與博格丹的籌劃。”約瑟夫大主教眉頭大皺,手中真氣頓時緩下來,賽戈萊納急忙提醒,他才連忙重新運功。馬洛德道:“你們可知道,當年盧修馬庫為救凱瑟琳,私調斯文托維特派趕去救援,其時帶隊的正是諾瓦斯老師。”兩道注入他體內的真氣俱是一顫,馬洛德又道:“其實盧修馬庫與諾瓦斯老師皆對凱瑟琳抱有感情,是以救難之時同心合力,凱瑟琳死後兩人卻就此翻臉,始終不睦。博格丹在山中療傷之事,諾瓦斯老師一開始便知之甚詳,並不加阻止。後來土耳其大軍壓境,執事主和,老師主戰,兩人交惡更深。一年之前,隱者派來莎樂華誘我下水,我將此事具告之於老師。老師知道隱者即將捲土重來,深為憂心,便教我假意與之周旋,權作臥底,打探隱者動向,亦順便監視盧修馬庫,以免他有賣國之意。執事不知底細,還以為我誠心投靠他。”
講到這裡,馬洛德已覺血氣漸竭,大口喘息片刻,方繼續說道:“那一日,諾瓦斯老師把我叫去他屋中,說他已去秘密見了博格丹,商定了一件大事。我問是甚麼,老師說摩爾多瓦是小國,難以與奧斯曼土耳其抗衡,若要圖存,必須外結強援。波蘭與我們世代仇敵、捷克又身陷胡斯戰爭,瓦拉幾亞、特蘭斯萬尼亞兩公國自顧不暇,唯有南去羅馬,求教皇派遣護教十字軍。”約瑟夫大主教氣哼哼道:“摩爾多瓦身為希臘公教教區,君士坦丁堡牧首近在肘腋,何必捨近求遠去求羅馬教廷?”馬洛德道:“老師也曾考慮過,但他又說君士坦丁堡已是奧斯曼蘇丹口中之食,只怕比摩爾多瓦覆亡更早。”他見約瑟夫大主教不再說話,又道:“諾瓦斯老師想出一條好計,既可外攘奧斯曼兵威,內可遏隱者之企圖,一舉兩得。他勸博格丹說,聖路易王冠藏之深山並非妥當,隱者遲早會找上頭來,不若把它獻給羅馬教廷,使隱者撲個空。而教廷得了這件至寶,於歐羅巴諸國之間更有威勢,便會遊說諸國援助摩爾多瓦,屆時十字軍至,無論奧斯曼還是隱者都無能施為,國祚可保長久。”
賽戈萊納截口問道:“可如此來作,於博格丹有何好處?”他經此一役,已盡知博格丹的為人其實與大公如出一轍,果然是父子。馬洛德道:“諾瓦斯老師說,假若教廷答應出兵,他便可裡應外合,廢掉大公,扶博格丹上位。”
約瑟夫大主教與賽戈萊納同時“啊”了一聲,想不到博格丹這人還覬覦王位,不由轉頭去看了大公一眼。亞歷山德魯還兀自躺在原地,雙目呆滯。博格丹冷笑道:“這有何怪,除了相貌以外,我武藝、頭腦樣樣勝過我那三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大公之位,該讓有才者居之。”
馬洛德又道:“諾瓦斯老師早看不慣大公昏庸,博格丹是他的子嗣,又是凱瑟琳的兒子,助他登基,諾瓦斯老師於公於私皆說的過去。以往斯文托維特派也曾廢黜暴虐大公,另立族內新主,也沒甚麼新奇。”賽戈萊納道:“於是你們便假起爭執,明修棧道騙過執事與隱者,諾瓦斯卻暗渡陳倉?”馬洛德道:“不錯。諾瓦斯老師假意與我起了爭執,同門皆以為我賣師求榮,隱者與執事對我大為信任,而老師則攜著王冠暗中去了羅馬教廷,算起來這幾日也該到了。”
聽完馬洛德一席話,約瑟夫大主教瞠目驚舌,他貴為一國主教,卻從未想過這底下有如此暗流湧動,他愣了半晌,道:“怎地諾瓦斯老頭從未與我提及過?”馬洛德苦笑道:“主教爺爺您是希臘正教,老師去羅馬教廷,該如何說與您知呢?”約瑟夫大主教一時語塞,不知該說甚麼才好。
馬洛德偏過頭去,望著莎樂華屍身痴痴道:“我對不住老師。老師臨行之前,曾反覆叮囑,要我隱在隱者側旁作眼線,不可意氣用事,但見到莎樂華她……她被殺,便方寸大亂,難以按捺,竟連老師之命也顧不得了,我好無用……她雖然受命來誘我,卻待我是一片誠心,我本想此事了結以後,帶著她遠走高飛,過些與世無爭的安靜日子……她明明還有救,隱者怎能隨手就把她殺死啊!怎能如此對她!怎能如此!”
說到激動處,他雙肩劇震,忽然仰天長哭起來。約瑟夫大主教和賽戈萊納感覺馬洛德體內氣息大亂,已是收束不住。馬洛德瞪眼高聲叫道:“莎樂華!莎樂華!”撲通一聲躺倒在地,氣絕身亡,死後雙目仍舊圓睜,望著另一側莎樂華的屍身。
眾人見這斯文托維特派的首徒居然是這麼一個了局,俱都默然不語,不知該是贊他情深義重,還是責他鬼迷心竅。博格丹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正待喘息,約瑟夫大主教已走到他身前,氣得鬚髮皆張,揮拳打了過去。博格丹哪裡有半分力氣阻擋,被他一拳搗中右肩,背心“咣”地撞到坩堝鍋沿,再沒力氣坐起來。約瑟夫大主教怒道:“你們這些混蛋,造反的造反,賣友的賣友,哪裡還有半分道義!尚且不如盧修馬庫!”他打的是博格丹,實際上罵的卻是已遠在義大利的諾瓦斯。他與諾瓦斯交情甚篤,卻被這個好友矇在鼓裡猶不自知,他愈想愈怒,直想一拳打死這私生子,再殺去羅馬找諾瓦斯老頭算賬。
齊奧怯怯道:“或許老師他另有苦衷,到底也是為了摩爾多瓦……”約瑟夫大主教毫不留情截斷他的話,憤然道:“馬洛德的話你們也都聽的明白了,諾瓦斯老頭分明是背主謀逆,想扶這私生子上位。本座一片誠心待他,推心置腹,想不到他居然去投了羅馬教廷,當真無恥之尤!”他性子其實開通的緊,於東西兩教並無成見,一視同仁,只是惱恨諾瓦斯這等大事把他欺瞞,心中十分不甘。
賽戈萊納伸手搭在約瑟夫肩上,一道平順內力注入,緩聲道:“大主教,此地不宜久留,尤利妮婭傷情未解,不如先回城裡再作計較。”約瑟夫大主教看了眼在齊奧懷中昏迷不醒的尤利妮婭,勉強壓下怒火,大袖一甩,說道:“也好,我們走!”走出三步忽地又轉回來,揪起博格丹衣襟,對一旁癱坐的大公說道:“不能這麼一走了之。這個博格丹有篡位之心,卻是不能留下禍患的。大公你意思如何?”此時博格丹被隱者破盡了內力,四肢萎頓孱弱,比三歲頑童尚不如,殺之易如反掌。
大公聽了約瑟夫大主教的問話,眼神遊移不定,博格丹雙臂垂下,闔眼慘笑道:“想不到我今日能從隱者手下逃生,卻死在了你的手裡。也罷,反正我已是廢人,就讓我去陪陪我那可憐的孃親罷!”大公一聽,眉頭緊皺,心中想起凱瑟琳的往事種種,猶豫再三方囁嚅道:“我說主教,還是不要殺他,隨他去便是了,我不追究……”約瑟夫大主教急道:“大公你行事首鼠兩端,真是糊塗到家了,這可是篡位之大罪!”大公避開他兩道炯炯目光,喃喃道:“我對不住凱瑟琳,如今怎好又害她孩子……”約瑟夫大主教頓足道:“無怪諾瓦斯欲反你!換了是我也要罵娘了!”大公聽到這等激烈言辭,只是搓著手嘆氣連連。
約瑟夫大主教怒氣沖天,他倔脾氣一上來,伸手一把扼住博格丹咽喉,竟不顧一切要掐死他。忽然約瑟夫手肘處一陣痠麻傳來,不得以鬆開手,博格丹咕咚摔在地上,不斷咳嗽。原來是賽戈萊納點了主教肘下星命點,隨後道:“主教大人,我卻不能讓你現在殺了博格丹。”約瑟夫大主教一愣:“怎麼,連你也要阻我?”賽戈萊納正色道:“我父親七年前受命要送《箴言》與他,中途不幸身死。我須代我父親完成這使命,好歹把《箴言》交到他手裡。之後博格丹再如何,便和我無關係了。”
約瑟夫大主教“嗯”了一聲,他知道博格丹這次被隱者傷的徹底,就算有了《箴言》亦恢復不了之前的狀態,便不再堅持,把拳頭提起恨恨道:“算你小子命大!”賽戈萊納又道:“天色不早,你們還是快快返回城裡,給尤利妮婭療傷去罷。我就在此地把《箴言》複誦給他,隨後再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