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俱都稱是,恰好前面河邊有一座廢棄的水車磨坊。水車扇頁長著斑斑青苔,早已腐朽,磨房半壁傾頹,另外半壁還可勉強容身,裡面磨盤早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了個平底石座,倒是張現成的床鋪。奧古斯丁天生是個好僕從,無須主人吩咐,自去劈柴、餵馬、打火、還把石座悉心打掃乾淨,鋪上毛毯,扶著盧修馬庫躺過去。賽戈萊納原本事事親力親為,到此方知為主之樂。
吃罷晚餐,天色已然黑透,幾個人白天趕路趕得乏了,就在磨坊裡各自找了個角落睡下。不一會兒奧古斯丁與齊奧鼾聲響起,盧修馬庫二肢雖殘,賴得賽戈萊納每日灌輸真氣,血脈松活,也早早闔上眼睛,閉目養神。賽戈萊納躺在一面斷牆之下,身上胡亂蓋了張毯子,心中卻頗為興奮。卡瓦納修士平日總說要維護上帝子民,如今他逼退土耳其人,救得蘇恰瓦一城幾萬口性命,總算沒辜負了囑託。只可惜老師已魂歸天國,再不能親口誇讚自己,心裡又是一陣酸楚,口中喃喃叫著老師名字,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賽戈萊納突然沒來由地一陣心驚肉跳,他霍然起身,發現四周黑夜沈沈,齊奧與奧古斯丁鼾聲仍是驚天動地,並無甚麼異狀。他暗運內力,讓情緒稍稍平復,卻覺得周遭有些不對勁,再轉頭望去,赫然發現磨臺上的盧修馬庫竟然不見了!
這一下子賽戈萊納吃驚匪淺,他耳力遠勝常人,別說盧修馬庫二肢殘廢,就是一個四肢健全之人從這屋裡離開,他也斷不會聽不到一點聲息。賽戈萊納連忙爬起身來,推醒其他兩人。齊奧與奧古斯丁都頗為震驚,三人四下尋了一圈,不見半點蹤跡,竟似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賽戈萊納衝到磨坊外頭,略一提氣,身子輕輕跳到坊頂,舉目四望。好在這附近俱是平原,並無甚麼遮蔽視線的東西,他憑著自己夜能視物,瞪大了雙眼拼命望去。忽然他看到西方似有甚麼動靜,再定睛一看,原來是數里開外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移動的頗為迅捷。賽戈萊納不暇多想,高喝一聲:“往西去!”飛身躍下磨坊,幾下兔起鶻落,腳不沾地,飛也似地朝著西方而去。待得齊奧與奧古斯丁聽到呼喊趕去,他早消失在夜幕之下。
賽戈萊納生平從不曾如此全力奔跑過,他依仗著箴言內力與鬼魅身法,只覺耳側生風,腳下蹭蹭踩過草頭,三縱兩縱就越過數丈。遠方那人影雖走的快,卻也被他越追越近。靠得近了,賽戈萊納看到那人似乎還橫抱著一人,看身形頗似盧修馬庫,頗吃了一驚,腳步立刻放緩了些。那神秘人多抱一人,竟與自己全力施展的腳力相差不多,而且他走起來雙肩並不十分聳動,整個人如在冰面平平移動,可見是一等一的高手。賽戈萊納心細如髮,一發覺對方深淺,立刻慢了下來,不敢十分靠近,遠遠保持著一段距離。
一追一趕,四下地勢忽然升高,眼見來到了一片丘陵地帶。人影慢了下來,在雍丘之間轉了幾圈,最終停在了一處二丘之間圍成的狹窄小谷內。賽戈萊納收起腳步,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爬上其中一個墳丘的頂上,朝下面望去。
只見盧修馬庫躺在地上昏迷不醒,顯然是被人點中了星命點。而站在他身邊的,則是一個身材高大頎長的怪人,這怪人身披毛邊白貂大氅,腳下白皮長靴,整個頭部纏滿白布,只留出眼、鼻、嘴三處薄薄的空隙,在清冷月光下猶如一個纏滿了裹屍布從墳墓中爬出來的死人,十分可怖。
這怪人彎下腰去,慘白色的五指疾風般地拂過盧修馬庫數個星命點,盧修馬庫登時劇烈咳嗽,恢復了神志。賽戈萊納暗暗佩服,他自忖也能點暈別人,但無法解的如此乾淨利落。盧修馬庫醒來一見怪人的白衣,駭然叫道:“你是誰!這是哪裡?!”
怪人開口道:“執事大人,你好。”聲音出乎意料地渾厚深沉,頗有磁性,與他的奇詭形象截然不同。盧修馬庫急道:“賽戈萊納呢?齊奧呢?他們在哪裡?”怪人道:“我剛才去接執事大人的時候,不曾驚動他們,只怕此時睡的正香。”他說的輕描淡寫,一旁偷聽的賽戈萊納卻知在他耳力之下偷走一個大活人該是何等困難。
盧修馬庫強作鎮定道:“我那幾個同伴為人機警,定會尾隨而來,奉勸閣下要多想想後果。”怪人呵呵笑道:“若他們追來,我倒是想會一會這個莎樂華口中的金髮小子。”賽戈萊納心中一動,莫非此人就是馬洛德與莎樂華口中所提及的“大君”?盧修馬庫聽到莎樂華的名字,眼神中閃過一道驚異光芒。怪人又道:“不過今日先辦正事。執事你該知道博格丹的下落吧?”盧修馬庫渾身一震,道:“那是誰,我不認識。”怪人淺淺嘆了口氣道:“事到如今,你又何必隱瞞。閣下在奧斯曼軍營中使的那一手‘點金指’,真是好手段吶!”
盧修馬庫驚道:“你當時竟是在一旁觀看麼?”怪人道:“正是。那點金指是博格丹的獨門絕技,你一亮出來,我又怎會猜不到你與他之間的關係了?我先前以為此事只有大公知曉,卻偏偏漏算了你這個執事,還好你不打自招,省了我的麻煩。”盧修馬庫沉默片刻,方恨恨道:“早知如此,我寧可被活活打死,也不會用這一招。”怪人道:“事已至此,悔也無用,不如閣下索性和盤托出,我給執事你一個速死就是。”
這幾句話端得狠毒陰沉,盧修馬庫瞳孔陡然一縮,叫道:“原來竟是你!”怪人道:“不錯,除了我還能有誰了?”盧修馬庫表情抽搐,躺在地上切齒道:“難怪你也在奧斯曼軍中!原來土耳其人竟是你召來的?”怪人欣然道:“執事真是個聰明人。本來我想引大軍攻城,迫博格丹現身救難。如今帕夏將軍雖退,卻還有執事你知道他的下落,我便一路跟來了。”盧修馬庫道:“也罷也罷,人說‘隱者’手下無生魂。既然被你擒來了這裡,我認命受死就是,絕不會吐露半個字出來。”
被喚作隱者的怪人伸出手來,和顏悅色道:“何必急於求死,長夜漫漫,還有的是時候考慮。”言罷他慘白修長的指頭又拂過盧修馬庫軀體,不知使了甚麼內勁,老人驟然昂首慘呼起來,尚且完好的一臂一腿激顫,其痛楚可想而知。隱者徐徐道:“我這個手法,叫做黃道十二攻。適才侵入你體內的內力,不潰不散,會沿人體十二宮流經四肢百骸。剛才那一痛,只是在腳踝雙魚宮發作的第一道後勁,然後每過一宮,內力便強了一分,痛苦也會翻上一倍。要到半日之後,這股內勁才會衝破心臟獅**。”他頓了頓,又道:“不過這只是傳說,我並不曾見過有人能撐至獅**,身中此招者,最多流轉到腎臟天秤宮就已經活活痛殺了。我適才觀天象,看到火、木二星俱在摩羯宮內,傾角甚大,只怕今夜你疼痛還要翻倍,是否能看到明天日出還是未知之數。”
休說盧修馬庫,就是在一旁偷聽的賽戈萊納都覺冷汗肆流,他熟知內學,卻從未想到竟還有如此慘絕人寰的手法。隱者走開三步,道:“距第二道內勁發作尚有一個小時,你可想仔細了。”說完竟揚長走開,也不見腳步聲,霎時消失在黑夜中。
盧修馬庫孤身一人躺在狹谷之中,**陣陣,四肢不斷抽搐,其狀極慘。賽戈萊納實在無法忍耐,雙腿一彈,整個人穩穩飄落到谷底。他撲到盧修馬庫身旁,雙手按在雙肩,頓覺一股難以言喻的古怪內力在這老人體內來回衝撞,勢如脫韁野馬,難以駕馭。盧修馬庫口中喃喃道:“殺了我吧……”他睜開眼睛,見是賽戈萊納,大急道:“你這蠢材,中了計了!”
賽戈萊納微微一笑,也不回頭,左腿少磴,右腿猝然發難,毫無預兆地朝後面踢去。這一踢貫注了極深厚的內力,勢大力沉,彈出極速,本是必中的殺招,不料剛踢到半路,腳踝卻一下子被人牢牢握住,賽戈萊納就勢一個“獅鷲翻身”,左腿連連凌空踢出,迫對方鬆手,身子立時躍開數丈。這幾下一氣呵成,乾淨利落,不見絲毫猶豫。
握他腳踝的果然是去而復返的隱者。隱者袖手而立,盯著他從容道:“我剛才聽到丘頂有極微弱的呼吸聲,果然是你這金髮小子。”賽戈萊納並不回答,只是緊緊盯著他的面孔,心中思忖脫身之計。隱者讚道:“小子真是狡猾,竟假裝中計,突施偷襲。若非我事先有了提防,只怕已被你踢中。”賽戈萊納見在自己全力偷襲之下,對方仍舊好整以暇,信心一時間大為動搖。他自出谷以來春風得意,未曾一敗,直至此時方有挫敗之感。
畢竟是少年氣盛,賽戈萊納雖驚不餒。他適才走的太急,木杖還扔在磨坊裡,索性提掌在胸,冷冷道:“讓我再來領教閣下的手段。”隱者作了個請便的手勢,不擋不架,身前空門大露。賽戈萊納也不客氣,運起馬太福音的法門,揮掌劈去。馬太福音講的本是心法運用,並不拘泥於兵刃,萬變總歸一宗,此時賽戈萊納化杖術為掌法,別有一番威力。
眼見賽戈萊納掌風襲到,隱者不閃不避,直到手掌即將接觸身體的瞬間,方輕輕一轉,以妙至毫巔的身法擦掌而過。賽戈萊納更不遲疑,雙臂半環成彎,內力疾吐,一記“客園警祈”拍向隱者腰眼、膝蓋、尾椎三處要害。昔日耶穌曾在客西馬尼的園林禱告三日,警醒門徒,這“客園警祈”一經施展,即有連環三攻,且是後招無窮,令敵人防不勝防,大得警醒之妙。
隱者“咦”了一聲,雙目微微露出詫異神色,不由得伸出右手,去擒他的手腕。這招看似慢吞吞,卻恰恰切入賽戈萊納運氣的節奏,追本逐源,那“客園警祈”的連環三攻便難以施展開了。賽戈萊納卻似舍了右手不要,左手迅速化掌為拳,竟用上了約瑟夫的奧卡姆真理拳法,直通通地搗去。隱者感覺到拳壓有變,右手五指揸開,三道無形的勁氣射去他的左拳,另外兩指仍舊去拈他的右手手腕,手勢說不出地優雅。誰知賽戈萊納早算到了這一招,順勢身法一縱,整個人倒捲過來,在半空撲向隱者。隱者剛剛擒住他的手腕,變換身形已是不及,結果演變成了二人比拼內力的局面。
只聽得兩聲細微的噗、噗撞擊聲,賽戈萊納倒退了七步,隱者則飄開一段距離,從容落在地上。賽戈萊納暗暗心驚,自己剛才那一連串攻勢可謂是殫精竭慮,揉進了箴言內力、馬太福音、奧卡姆真理拳和鬼魅身法,竟才勉強迫他用出一隻右手,這人的功力委實深不可測。那一番內力比拼之後,賽戈萊納覺得對方內力如寒川飛雪,冰冷陰毒,自己憑著箴言內力抵抗,只被侵入了幾縷,已然覺得遍體生寒。大敵當前他不好運功驅寒,只得咬牙硬撐著。
隱者亦有些讚許,他已多年不曾真正出手,今日竟被這年輕人在數招之內逼至內力比拼,殊為難得。他忽問道:“你是希臘人氏?”賽戈萊納道:“不是。”隱者道:“那定是義大利半島之人了,你那奧卡姆真理拳雖有模有樣,卻不及馬太福音用的純正嚴謹,若非出身羅馬教廷,豈能有這份氣度。”賽戈萊納一怔,這人眼光好利害,短短几招,已看出他一半虛實。隱者道:“你既不是摩爾多瓦本地人,何必趟入這灘混水?”賽戈萊納喝道:“你要打,便繼續打,不必廢話了!”
隱者呵呵一笑,裹屍布包住的笑容只怕比哭還難看幾分。他打量賽戈萊納片刻,徐道:“你小小年紀,功力已純湛到了這個境地,真是個難得的奇才。真可惜你仍非我的對手,平白死在這裡,豈不可惜?”賽戈萊納道:“你待怎地?”隱者忽然換了副和藹語氣:“何如你拜我為師,歸為我麾下?我聖盟正是用人之際,你這樣的良材必蒙厚遇。屆時我傳你些武藝,歐羅巴大地便可隨你橫行,可說是前途無量。”
賽戈萊納聽罷之後怒極反笑。他對卡瓦納修士極有感情,若說了別的還則罷了,讓他改投師門,正是批中了逆鱗。他戟指大叫道:“我的老師是教廷耆宿,德高望重,豈是你這裹了屍布的白鬼可比。腐鼠也要與鴻鵠爭榮,當真是可笑至極!”隱者搖了搖頭:“不要以貌取人,你難道不知‘冰山之下,其巨九成’的道理麼?我這身功夫,你能學得五成就足以橫峙天下了。”說罷他伸開左手,這隻左手比他的右手更加駭人,手指極細,只是骨頭上蒙著一層枯黃皺皮。他屈起四指,食指輕彈,一道無形氣勁射出,正打在盧修馬庫的脊背上。盧修馬庫一聲慘呼,渾身哆嗦,這一下已打裂了他的脊骨,指力之強,實在令人咋舌。
隱者道:“這等功夫,你難道不想學麼?”賽戈萊納冷笑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隱者也不著惱,又伸開左手手掌,在胸前虛劃了幾下,無不是極高明的招式,過不多時,他周身草地竟浮出一圈微微的白霜。賽戈萊納知道他是藉手勢噴吐內力,用至陰之氣凍住地面。這招看似古拙,難得在於能控制周身內力,使之聚而不散,比那招隔空彈氣可又高出了數層境界,非有極精湛的內力不能為之。隱者道:“這等功夫,你是否有興趣了?”賽戈萊納心中佩服,嘴上卻強道:“這有甚麼用處,只好在夏日裡造些冰來吃吃。”
隱者有些不快道:“這也不學,那也不學,你這小子好不挑揀。”話音未落,他身形微晃,不見腳下如何使力,整個人已經輕飄飄地移至賽戈萊納背後,用陰惻惻的左手搭上他右肩,笑道:“你看這‘斐迪庇第斯縮地步法’何如?”賽戈萊納驚得魂飛魄散,對方速度委實太快,自己根本不及反應,倘若剛才隱者起了殺心,只消掌力微吐,便已得手。
斐迪庇第斯縮地步法源自古希臘,當時雅典軍在馬拉松擊敗大流士一世,挽回滅國之危,便派了健步大俠斐迪庇第斯回雅典彙報。斐迪庇第斯施展出精妙步法,一氣跑完十一法裡,最終在雅典中央廣場力竭而亡。後人感其忠勤,便把這套縮地步法命名為斐迪庇第斯。卡瓦納修士亦曾向賽戈萊納略微提及,只可惜這套武功失傳已久,無人知其概要。這時隱者施施然展露出來,賽戈萊納方知其威力比及傳說更為駭人。無怪剛才他輕抱盧修馬庫在前,自己竟追的如此辛苦。
隱者連施絕技,有心想令賽戈萊納神馳目眩,心悅誠服。賽戈萊納愈看愈是心驚肉跳,眼前這巨敵實在強悍無匹,倘若拼死硬拼,自己絕難抵擋;若要逃走,又比不過那縮地步法。他是絕計不肯拜這怪人為師的,看來今天晚上這一劫,只怕是不易逃了。念及於此,賽戈萊納仰望天色,依然是黑夜沈沈,如幕似罩,他心中感念,不知是否還能看到明天的太陽,腦中思索,卻苦無良計。
這時遠處忽地有匆匆腳步聲傳來,隱者道:“又有拜師的來了。”他話才說完,就聽到唰唰兩下起跳,齊奧與奧古斯丁一起自谷頂躍出。他們腳程比賽戈萊納慢上許多,這時方才趕到,一人使出斯文托維特矛訣,一人施展大辛巴威擒拿手,齊齊朝著那白布怪人攻去。隱者笑道:“賢徒,我便再給你露上一手罷。”雙手運轉如圓,輕描淡寫間凌空一抓,已捏住了齊奧和奧古斯丁的咽喉,手腕猝震,那二人如受電殛,渾身劇顫,隱者喝道:“都給我去吧!”手臂一拋,他們雙雙跌開到丘坡之上,再也動彈不得了。隱者舉手投足之間擊敗兩名硬手,扭頭問賽戈萊納道:“賢徒,如今肯拜我為師了麼?”轉目之間,他卻是一怔。
原來賽戈萊納趁他出手對付齊奧與奧古斯丁的時候,奔到盧修馬庫身旁,蹲下身子,以指代劍點住老人咽喉,昂起頭淡淡道:“我若此時殺了他,你便再也問不到那甚麼博格丹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