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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翩翩有使自西來 (第3/4頁)

齊奧不待衛兵上前,揮劍直取盧修馬庫脖下要害。盧修馬庫避之不及,眼見劍尖刺入咽喉,突然“鏘”一聲脆響,齊奧發覺自己的劍被另一把鋸齒劍別住。一個寬臉精悍的漢子從盧修馬庫身側閃出,手腕輕晃,一下子把兩劍鋸齒相鉤處抖開,各自撤回。寬臉漢子笑道:“齊奧你性子如此急躁,如何能濟得大事?”齊奧恨恨道:“馬洛德你賣師求榮,如今還有臉面來說這樣的話!”寬臉漢子也不氣惱,悠然道:“咱們斯文托維特派的門內恩怨,自然是要解決。只是如今國事當前,不可讓外人起了小覷我公國之心,師弟你以為然否?”

齊奧知道自己這大師兄劍法高明,遠在自己之上,殿外還有大公的親衛隊虎視眈眈,倘若真打起來,自己這三十幾人只怕十死無生,只得強嚥下怒氣,悻悻把劍插回鞘內。那少女握著金花,依舊淚水漣漣,幾名女弟子在一旁勸慰。

賽戈萊納看了不忍,想上去勸幾句,這時一名唱禮官忽然唱道:“摩爾多瓦大公殿下到!”盧修馬庫連忙拽了賽戈萊納到了殿中,諂媚道:“大公殿下已到,您可以上前去了。”賽戈萊納不明就裡,看到一個披著紫袍的耆耋老者緩緩走入殿內。這老者滿面皺紋,灰斑從生,雙目掩在下垂的眼皮下幾乎看不見,需兩位侍女攙扶才能走到座前,如積年老樹——就是摩爾多瓦大公亞歷山德魯了。大公身後還跟隨著一個身穿法袍的男子,這男子已經鬚髮皆白,雙目卻極有精神,而且身材魁梧,骨架奇大,法袍亦難掩他一身健碩肌肉。同為垂垂老者,他卻比大公矍鑠百倍。

賽戈萊納記起卡瓦納修士教的諸般禮節,於是半跪在地,以右手按在左肩,朗聲道:“摩爾多瓦大公殿下,願上帝保佑你。”在場眾人都大感滿意,覺得這土耳其使者雖答的古怪,總算尊重大公,算他知禮。

摩爾多瓦大公一面吁吁喘息,一面舉起手來,欲張口說話,喉嚨卻滾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聲音,彷彿有許多痰氣堵住。盧修馬庫俯耳過去細聽片刻,才起身對賽戈萊納道:“大公說歡迎貴客光臨,請轉致蘇丹陛下萬安。”

賽戈萊納心中大奇,自己何時成了蘇丹的使者,再一轉念,這才想到怕不是這身衣服惹來的。他本意只是揀件最好看的衣服穿,陰錯陽差之下卻被當作使者帶入宮內。他甫入人世,視一切待遇都理所當然,不覺古怪,直到這時才覺察出異樣來。

盧修馬庫又指著大公身旁那白鬚老者道:“這位是希臘正教的蘇恰瓦大主教約瑟夫。”賽戈萊納略施一禮,大主教冷冷點了一下頭,手持權杖轉去一邊,根本不去理睬他。

按說此時該是使者遞交憑信,賽戈萊納卻大剌剌站在原地,自顧沉思。場面一時冷了起來,盧修馬庫連忙高聲提醒道:“大公殿下問蘇丹陛下可有書信?”賽戈萊納“噢”了一聲,拿出那捲文書,心想你們問我身上有無蘇丹的書信,可沒問我是不是使者。旁邊早有小吏恭敬接過,呈遞上去。盧修馬庫鬆了口氣,代大公接過文書,解開絲線,裡面寫滿阿拉伯文,末尾還有穆拉德二世的血紅璽印,哪裡有假。

盧修馬庫道:“蘇丹陛下的心意,大公已經盡知。不過茲事體大,大公不敢擅斷,還需詳加揣摩,以免有誤聖意。還請使者稍事休息,明日再予答覆如何?”賽戈萊納暗想:“如此最好。等下我脫下這套衣服,自己走脫了便是,免得惹他們不高興。”他轉目四看,忽然又想:“父親的事情尚沒著落,此地人眾最多,或許能打聽出什麼來也未可知。”

盧修馬庫見他又愣在原地不言不語,故意大聲道:“敢問尊使意下如何?”賽戈萊納決意暫時矇混一陣再說,便張嘴答道:“悉聽尊便。願天上那一位大能保佑大公,願照明你們心中的眼睛,使你們知道他的恩召有何等指望。”

這本是《聖經以弗所書》中的一句祈辭,然而古蘭經與聖經風格相類,話語相通。賽戈萊納雖口稱上帝,可在場之人先入為主,聽在耳裡句句都是讚頌真主之辭,都有些難堪。那大個子主教更是面露不快,法杖一頓,轉身離去了。

短短一柱蠟燭的時間,大公已然闒頓不堪,衝賽戈萊納略微點了點頭,仍由兩名侍女攙扶著離開。盧修馬庫唯恐殿中還有人要尋賽戈萊納的麻煩,先一步上前道:“住所已經給您備好了,待我親自引您去歇息。”

於是二人在衛兵簇擁之下離開主廳,沿著一條花園小道朝後殿而去。那斯文托維特派一干人眾雖欲尋仇,奈何馬洛德緊隨盧修馬庫之後,片刻不離,只得目送他們離去。路上賽戈萊納忽然想到那少女模樣,便問道:“那些胸字首著金花的,究竟是什麼人?”盧修馬庫陪笑道:“不過是些蘇恰瓦城內的紈絝青年混鬧罷了,尊使不必擔心。”馬洛德在身後忽插話道:“執事此言差矣,我斯文托維特派如今雖有些不肖,也不至於如此不堪。”

盧修馬庫看了他一眼,並不喝叱,只淡淡說:“尊使累了,不必為這些事勞神。”賽戈萊納只盼多瞭解些那少女的事情,截口道:“不妨,不妨,你來說說看。”盧修馬庫只得把嘴閉上,馬洛德笑道:“這位使者倒是個直爽人。我派的前身,乃是大摩拉維亞國的中興之主斯瓦託普盧克,斯瓦託普盧克征戰之時,常有精銳衛隊栩隨左右,因為數次救主有功,遂被命名為斯文托維特衛士——這斯文托維特本是斯拉夫上古戰神之名,面分四向,胯下白馬,手執劍矛——後來大摩拉維亞國為敵所乘,國祚中斷,斯文托維特衛士護著幼主逃至此地,立地築城,從此開枝散葉,子嗣不絕。‘摩爾多瓦’實在就是‘北來故人’之意。我們斯文托維特派皆是衛士之後,歷代都作摩爾多瓦大公的近衛,直至今日。那鳶尾金花,就是世代傳承的憑信了。”

賽戈萊納“嗯”了一聲,道:“原來是忠烈之後,無怪能視死如歸,抵抗外侮。”他想的是那被殺的青年刺客,盧修馬庫卻以為他是有意諷刺,連忙解釋道:“這班人自以為庇了祖宗餘蔭,便可以跋扈行事,都是些不知變通、不明大體的死腦筋,尊使不必過於在意。”他看了眼馬洛德,又道:“馬洛德是斯文托維特派這一代的首座弟子,唯有他是個通大勢的明白人。”

馬洛德略一鞠躬,面上無甚表情:“老師方才出事,派內難免人心浮動。假以時日,他們自然能明白我的苦心。”他頓了頓,又說道:“在下有件事,不知當問尊使不當?”賽戈萊納道:“但問不妨。”馬洛德道:“方才見尊使拿出一枚我派的金花,不知是從何處得來的?”賽戈萊納道:“方才我都說了,是個路遇之人將死之時託我帶來蘇恰瓦的。”馬洛德嘆道:“那年輕人我卻識得,是我派次席弟子,名叫斯維奇德,亦是我的師弟。我那師弟劍法不差,唯獨性烈如火,一意孤行要去行刺尊使。我苦勸不聽,以致有此殺身之禍。”

斯維奇德並非賽戈萊納所殺,他聽著毫不慚愧。盧修馬庫卻唯恐馬洛德惹惱了使者,制止道:“馬洛德你且去查查使者臥室附近的侍衛,可莫要讓你的那些師弟師妹們混進來。”馬洛德唇邊露出一抹微笑,閃身消失於走廊角落。二人到了居所,賽戈萊納一進門就發出驚歎,好一處豪華的所在。只見房間內處處鎏金,梅克倫堡的傢俱、佛蘭德的羊毛織毯,米蘭的銀燭臺,無不精美;一張松木大床,頂端金帳垂紗,而且不吝香料,芬風馥郁;對牆上還掛著幅林兄弟的《十二月令圖》細密畫。盧修馬庫倒是個細心人,怕***使者不快,把房內一切希臘正教的痕跡盡數去掉。

賽戈萊納生於廢堡,長於絕谷,幾時睡過這等金碧輝煌的寓所,一時眼睛都花了。盧修馬庫得意道:“小處荒僻,比不得貴國富饒,有不便之處還望使者見諒。”賽戈萊納眼珠四轉,見桌上擺著幾個盤子,裡面盛滿山梨、山羊乳酪、燻鮭魚、羊肉等佳餚,旁邊還擱著個玻璃器皿,裡面盛著半樽醇紅的阿爾馬什葡萄酒。他不由食指大動,伸手抓來一塊乳酪放入口中大嚼。

盧修馬庫見這土耳其使者興致勃勃,一顆懸著的心便放下來了。他低聲道:“尊使且慢慢歇息,稍後我還為您有別致安排。”賽戈萊納嘴裡塞滿食物,只是唔唔含糊答道。盧修馬庫鞠了一躬,轉身出去把門帶好。

賽戈萊納生平沒吃過這等佳餚,索性甩開腮幫,撩起槽牙,如風捲殘雲一般,一會兒功夫就把幾個盤子吃的乾乾淨淨。他又去開那玻璃樽中的葡萄酒,嚐了一口,覺得味道既怪且甜,皺皺眉頭,又放了回去。卡瓦納修士是苦修之人,物慾淡薄,教賽戈萊納學問時重心靈而輕物質,極少提及美食美酒,他怎能想到這世界上竟有如此美味的東西。

酒足飯飽,賽戈萊納打著飽嗝躺倒在厚厚的絨被之上,只覺得鬆軟飄忽,妙不可言。他舒服得昏昏沉沉,忽然有些睏倦,正待闔眼入睡,忽然房門一陣響動。賽戈萊納勉強抬起頭去看,先聞到一陣蘭麝香飄,隨即一位女子聘聘婷婷走到自己面前。

這女子比他年長不了幾歲,生得杏眼桃腮,兩段皓臂白如象牙,羊脂般香嬌玉嫩,一襲紫紅長袍緊緊裹在身上,凹凸有致。她見了賽戈萊納,先是半跪行禮,然後把紅唇湊到賽戈萊納耳邊,口吐丁香:“蘇恰瓦夜涼,執事特派奴家來為尊使暖席。”言罷黛眉似怨似嗔,半解長袍,原來她袍底僅以薄紗覆體,身姿搖曳,媚態迎人。

只可惜賽戈萊納於這男女之事尚懵懂不覺,只覺得她生得好看,卻沒半分慾念在裡面。任憑這女子如何挑逗,仍舊笑嘻嘻袖手看著。女子見他巋然不動,頗為驚訝,心想這使者倒有些定力,又施出媚功纏到他身上,嗔道:“春宵苦短,何苦冷落了奴家。”動手去解他衣袍,屆時肌膚廝磨,四液沸騰,不怕這土耳其蠻子不入彀中。

女子伸出玉臂,輕輕去弄開賽戈萊納的頭巾,忽覺眼前一花,再定睛看去,卻見到這使者頭上一蓬斑斕金髮,煞是耀眼。賽戈萊納抓抓自己頭髮,笑道:“這頭巾纏了許多日,今天倒忘了解開。”女子又驚又疑,手中動作也停了。她雖是個婦人家,也知道奧斯曼土耳其世居中亞之地,血統昭然,斷不會有這等金髮貴胄。

賽戈萊納見她不再糾纏,從床上坐起來道:“你來的倒好,我正想問些事情。”女子起身重新披上袍子,隨口敷衍道:“奴家忽然不甚舒服,一會兒去尋一個更妙的姊妹來服侍尊使。”賽戈萊納喜道:“如此甚好。”女子瞪了他一眼,匆匆離去。

這一去,便再無聲息,賽戈萊納也只能在房間裡等待。杜蘭德子爵攜《雙蛇箴言》赴蘇恰瓦一事,卡瓦納修士也所知不多,只從隻言片語中窺得一鱗半爪。當日他曾將推測說與賽戈萊納聽,箴言既與法蘭西國運有關,唯有二途:一是欲借蘇恰瓦某人之力解讀箴言,使法人可以修煉神功,克敵制勝;二是以物易物,憑《箴言》之珍貴,換取某人對法蘭西的支援——蘇恰瓦國小地窮,政、軍、財三道均難望法國項背,唯一能支援法國的,便是國中或藏著隱逸高手——無論是哪一途徑,這接收《箴言》之人,必然是個極通武學的大行家。

賽戈萊納將老師教誨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本想馬上一走了之,後來又想到那女子說叫個姊妹過來,不妨先問問她看。於是便依然把頭巾纏到頭上,等下問完問題,就立刻離開城堡,徑自去找——唯獨可惜了這床和這些好吃食。他正想的入神,忽然咚咚響起敲門聲。賽戈萊納喜道:“莫非是她的姊妹!”一骨碌下了床去開門。門外是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婢女,她低垂頭顱,看不清面目,恭敬說道:“執事大人恭請尊使移步大公陛下書房,有要事相商。”

賽戈萊納道:“你不是剛才那位姊姊派來的麼?”婢女怔了怔,道:“她也在書房等候。城堡內道路千折百回,不易找到,請尊使隨我來吧。”賽戈萊納心想問執事也是一樣,便跟著她離了房間。門外衛兵欲跟隨其後,婢女道:“在這城堡之內,能有什麼事情?書房是機密重地,你們就不必跟了。”衛兵只得停下腳步。

城堡內陰森幽暗,階梯忽上忽下,狹窄曲折。婢女舉著燭臺在前慢行,賽戈萊納在後面小心跟著,他自從修煉了箴言神功以後,在夜裡目能視物,跟的毫不費難。二人走著走著,賽戈萊納忽然問道:“哎,你可知這蘇恰瓦城中,誰的武功最高?”婢女沒料到他會問這等問題,沉思一下方才回答:“斯文托維特派的諾瓦斯老師,最是本城一等一的高手,就是在東歐亦大有名氣。”賽戈萊納道:“他如今人在何處?”婢女腳步稍停,復又前行,黯然答道:“前一陣失蹤了。”賽戈萊納大為失望,隨口問道:“是怎麼失蹤的?”婢女道:“還不是他收得好徒弟!”不再說話。

二人且說且走,不知不覺到了城堡後面的一處園林,這裡有涼亭一處,夜風習習,亭間風鈴叮噹作響。四下灌木綠圍頗高,如數道高牆,把園林隔成一個幽靜所在。

賽戈萊納奇道:“這裡就是書房麼?怎不見一本書?”婢女突然轉回身來,冷冷道:“這裡不是書房,而是把你這小賊挫骨揚灰之地!”忽然間足聲雜亂,十餘人從綠牆旁邊衝進來,把這小花園圍了一個水洩不通。

再一看,那婢女正是今日在殿中的那俏麗少女尤利尼婭,她身旁是齊奧與斯文托維特派的眾人。他們個個手執鋸齒劍,橫眉冷對。賽戈萊納並不驚慌,反倒欣喜:“原來是你們。”齊奧冷然道:“正是我們。好教你知,我們斯文托維特衛士歷代都是蘇恰瓦忠臣、大公屏藩,你們土耳其想染指摩爾多瓦,除非我等死絕。”賽戈萊納暗暗叫苦,心想這身衣袍真是給自己惹下許多亂子,正欲張嘴分辨,尤利尼婭已經挺劍刺來,口中嬌叱:“還我師哥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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