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山麓看似緩和,實則三步一坑,五步一壑,而且草蘚倒伏,滑膩不堪。羅慕路斯依仗著西門福音的功底,兩條腿如鐵樁牢牢踏在地上,走的慢,卻是極穩當,一會兒功夫便走到那些金字塔前。
這些金字塔是用紅褐泥土壓成,四面都夯的極踏實,邊脊鋒利筆直,可見修的十分用心。塔腳的四邊都挖有溝渠,彼此相連。那道溪流入了林子之後,便被匯入這些溝渠,七拐八折,在金字塔之間縱橫輾轉,讓人眼花繚亂,加上天色極黑,一時無從分辨這溪流的主幹究竟通向何處。金字塔之間種著團團植株,這些植株根莖扁平,伏在地上如同人頭,枝葉既黑且直,宛若鋼刃,那幽幽瘴氣似乎就是從這些植物中噴吐出來的。
羅慕路斯看了一圈,心想還是有光才能看個清楚,便探手入懷,拿出火摺子燃起一支火炬。這一點火不要緊,四周瘴氣突然一顫,彷彿感應到熱氣,朝著羅慕路斯席捲而來。羅慕路斯一驚,左手拿著火炬,右手運掌如風,在周身扇起一團風來,勉強將瘴氣驅散。不料瘴氣少退幾分,片刻便重新湧來,吹之不盡。只聽“撕拉”一聲,羅慕路斯大腿處上竟被那些植株的葉子割去一縷碎布,他沒料到這些如刀劍般的葉子硬到了這地步。羅慕路斯心道不妙,掩著口鼻朝後退去,一步踏入了金字塔群的溝渠之間。
這些金字塔看似東一尊、西一座全無章法,卻暗藏玄機。羅慕路斯一步踏進去,在金字塔與縱橫如網的溝渠之間左衝右突,越陷越深,竟再也走不出去了。那瘴氣在金字塔間滾滾湧來,更是遮天蔽日,讓羅慕路斯束手縛腳,難以定下心神。心緒一亂,深陷其中,難以找尋出路。
站在山坡上的三人看到瘴氣忽然大盛,都吃了一驚,霧氣中只能間或看到羅慕路斯那一點火光,身影卻幾乎看不到了。蘿絲瑪麗面上浮出難得一見的驚慌表情,她抽出釘錘,一腳踏出去大聲叫道:“師兄!”
艾瑟爾知道情勢緊急,雙掌一擺,也要跳下坡去。賽戈萊納卻伸手攔住二人,沉聲道:“且慢。”蘿絲瑪麗怒極,手掣釘錘直砸過去。賽戈萊納避開蘿絲瑪麗的破風錘勢,使了半招辛巴威大擒拿手,叼住她手腕輕輕一卷,蘿絲瑪麗立刻覺得手臂酥軟,釘錘“噹啷”一聲落在地上。
蘿絲瑪麗雖失了兵器,卻依然朝前衝去。賽戈萊納大皺眉頭,心想這女人怎麼如此不講道理。他伸手點了蘿絲瑪麗肩上數個星命點,讓她的聲帶暫時麻痺,示意艾瑟爾將她雙臂制住,免得亂踢亂動。艾瑟爾有些迷惑地望著賽戈萊納,開口問道:“艾,艾瑟爾也不明白,究竟怎麼回事?”
賽戈萊納道:“這些金字塔本是埃及之物,如今卻出現在巴爾幹,好不蹊蹺,定是蘊藏著什麼兇險。”他在山谷底下的時候,曾聽卡瓦納修士提及,古埃及的法老們死後唯恐屍身被後人毀傷,曾有一門皇室不傳的天狼秘法。這一門陣法以金字塔為陣樞,中間雜以劍頭魔草,變化無窮,專克防盜墓蟊賊,是守陵的利器。如今這個陣勢,與那個頗為相似。倘若剛才蘿絲瑪麗貿然衝下去,只怕如今也同樣身陷陣中,不能自拔。
聽了賽戈萊納一番解說,艾瑟爾急道:“那該如何是好?”賽戈萊納沒有答話,而是轉身下坡,慢慢接近那陣勢的邊緣。他走的異常穩重,快靠近陣邊之時,忽然蹲下身子,用左手去抓地面上的一蓬劍頭狀植株。
那植株正噴吐著瘴氣,驟然被抓住枝葉,竟開始劇烈顫抖,如同人類掙扎一般。好在賽戈萊納已經暗自運起雙蛇箴言,手掌才沒被那葉子割傷。他手臂一抖,大喝一聲,竟把那植株“唰”地生生從地裡拔出來。植株根部撲簌簌連帶著泥土被牽扯而出,還勾連著一具瘦長的物事。
坡頂上的艾瑟爾與蘿絲瑪麗均倒抽一口冷氣。那具瘦長的物事,儼然是一具乾癟的人屍,植株的根鬚就密密麻麻地抱在人頭之上,望之十分恐怖。賽戈萊納將植株丟在地上,搖搖頭,對兩位女士道:“果然不錯,正是劍頭魔草。”
原來這地下埋的全是屍體,而且皆是頭朝上、腳朝下直立而葬。那劍頭魔草的根鬚就環抱人頭,吸吮養分,再將屍氣噴吐出來,這才有了滾滾屍瘴。這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少說也有幾百株魔草,即是說這片坡地上葬著至少幾百具乾屍,光是想就已讓人毛骨悚然。
既然這植株是劍頭魔草,這陣勢顯然就是古埃及的天狼星金字塔陣了。古埃及法老驅使奴隸殉葬,供養魔草,以此守陵,想不到如今竟還有人會這門邪法。毫無疑問,這自然是藍鬍子的手筆,一想到此人如此奸邪,三人心中俱是一凜。
艾瑟爾道:“既然知道陣法的來歷,我們快快破陣去救羅慕路斯師兄吧。”賽戈萊納苦笑道:“談何容易。那陣法是依著古埃及的太陰曆,用天狼星與尼羅河潮為經緯而設,與時下所用的儒略曆大有不同。除非精通古曆法,算準陣形變化,否則闖進去便是十死無生。”
艾瑟爾雖是貝居因會的高徒,對這些雜學一竅不通,聽了賽戈萊納講,只能是乾著急。蘿絲瑪麗口不能言,聽到賽戈萊納如此說,雙瞳驟然一縮,流出抹不去的一縷悲傖,全不同往日裡的冰冷怨毒。賽戈萊納看到她這副表情,心中微有愧意,伸手解了她的聲帶麻痺。艾瑟爾也鬆開她手臂,想去輕聲安慰。
不料她一鬆手,蘿絲瑪麗卻突然小腿發力,整個人朝著坡下衝去。她這一衝,去勢極快。艾瑟爾嬌呼一聲,雙掌一甩,甩出兩道掌風試圖攔阻。瑪麗卻對身後掌風不聞不問,直直衝向陣內。賽戈萊納一驚之下,不及多想,飛身上前去拽她袖子。
蘿絲瑪麗年紀雖小,畢竟是西門福音的親傳弟子。這一衝匯聚了她全部修為,即便是賽戈萊納,猝然之下,也難以阻擋。他急中生變,足下一點,也隨著她的去勢飛去,在半路一把抱住她的嬌軟身軀,想要橫向發力。不料蘿絲瑪麗奮力一掙,真氣勃發,緊貼著賽戈萊納胸膛一震,賽戈萊納氣息頓時一窒,後續無繼。兩人便像是兩支飛箭,直通通地落入陣中。
被羅慕路斯剛才那麼一驚擾,整個天狼陣中如今已經是霧氣昭昭,無數劍頭魔草噴塗瘴氣,四周一片混沌。蘿絲瑪麗甫一落在地上,立刻就爬起身來,四下張望一番,大聲喊道:“師兄!你在哪裡?”全無平日裡冷若冰霜的模樣。賽戈萊納連忙把她撲到地上,用自己的衣襟蓋入她的口鼻。蘿絲瑪麗以為他要突然施暴,又羞又惱,雙手拼命撲打,賽戈萊納怒斥道:“這裡瘴氣撲鼻,吸多了後患無窮,你這死孩子還敢大聲叫嚷,是怕死的不夠快麼?”
他一路對這女孩子忍讓再三,至此忍不可忍,終於爆發出來。說來也怪,他此時惡語相向,蘿絲瑪麗居然沒有發作,只怔怔望著霧氣滾滾的金字塔發呆,不知多少死屍在腳下的土裡。她畢竟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周圍情形如此可怖,師兄又沒有著落,不禁流下淚來。
賽戈萊納生平最怕女人流淚,當日在摩爾多瓦,尤利妮婭一汪眼淚就淹得他方寸大亂,如今又碰到一個,不免有些手忙腳亂。他扶住蘿絲瑪麗勸道:“這瘴氣是植物吸取屍毒所化,雖有毒性,卻不猛烈。我看只消運氣吐納,短時間內還不會致命。你那大師兄心思縝密,不會想不到這一點。”你切莫急,待我想想破陣的法子,找到羅慕路斯兄,再一併退出去。”
蘿絲瑪麗對這小廝本來敵意甚濃,可在這天狼陣中無人依靠,也只得暫且信了他,拿手背擦擦眼淚,開始按照西門福音的心法運功。安慰好了蘿絲瑪麗,賽戈萊納直起身來,盯著四周金字塔的方位,心中暗暗計算。
據卡瓦納修士所言,這個天狼陣乃是按照古埃及曆法所設。古埃及曆以天狼星偕日升為一年之始,尼羅河水即在這一日開始氾濫。以此為準繩,定出洪水、生長、收穫3個季度,共12個月,每月3周,每週10天,是以又稱天狼星曆或尼羅河歷。
若要破出這天狼陣的出路,必須要對天狼星曆瞭然於胸。賽戈萊納雖不明演算法,但他猜到其中關竅勢必與尼羅河漲落之勢息息相關,就著落在金字塔下縱橫交錯的溝渠之中。因為尼羅河乃是埃及母河,是以這種陣勢,必然有河流夾雜其間,所謂是“無河不成陣”。只是此時瘴氣太濃,難以辨別。賽戈萊納一手拽起蘿絲瑪麗,一手運功撥開雲霧,用腳尖去探那溝渠深淺與走向。
埃及天狼星曆中,除了正歷中的三百六十天,尚有五天節慶之日,依次對應冥神奧西利斯、太陽神荷露斯、黑暗之神塞特、生育女神伊希斯與死亡女神尼芙蒂斯的生辰。天狼星陣中亦分作三百六十種變化與五書,其中與冥神、黑暗神與死神三位神祗對應的三書,入者即死,稱為死者之書;另有兩書與太陽神與生育神對應,稱作生者之書。
想要破這天狼陣的人,必先觀覘陣中河流的漲落之勢,依舊曆推算出日期,再拿諸神生辰相合,尋出太陽神或者生育之神“生者之書”的方位,方能破陣而出。
賽戈萊納略知原理,苦在不通曆法,只得沿溝渠摸索,冀望能有一星半點提示。可惜溝渠實在太過密集,千枝萬脈,在這十幾尊金字塔之間盤繞回環,有如一團亂線頭。賽戈萊納非但看不出深淺,倒有幾次險些被絆倒。兩人在陣內摸了不知多少時候,瘴氣吸入許多,都覺得有些胸悶頭暈。賽戈萊納沒奈何,取出兩粒蓋倫三靈丹,也不管蘿絲瑪麗願意與否,硬塞入她嘴裡一粒,自己又嚼碎了一粒。
蘿絲瑪麗閉緊雙目,囁嚅道:“不要管我,去帶給師兄。”賽戈萊納心中一動,心想這女孩雖性情孤僻,對她的大師兄倒是一往情深,不由得開口道:“你放心,羅慕路斯吉人天象,信仰虔誠,一定會為天主保佑的。”他抬頭去望,四下夜色深沉,瘴氣密佈,一簇簇劍頭毒草隱伏塔間,似是無數人頭在暗處窺伺,讓人橫生惡念。
兩人又少歇了片刻,賽戈萊納又繼續探去。有好幾次,他本以為已摸清了脈絡,卻總是走回到原地,那些小金字塔別看體型小巧,擺列的卻是極為巧妙,人一入陣,便會變得方向感全無,遑論計算方位、推測生書。
賽戈萊納走得氣悶,恨不得放起一把火來,把這些破塔爛草盡數燒去,好一掃胸中鬱悶之氣。受困時久,賽戈萊納的悍勇之氣陡升,他心想這陣法雖然精妙,也不過是泥土所建的死物,堂堂活人,豈能被它困死。他曾聽卡瓦納修士講過一個故事,說千多年前,亞歷山大大帝進軍弗尼吉亞城,意欲一統歐亞,曾在神廟裡見到一團戈迪亞斯之結。故老相傳,誰能解開此結,便可稱為亞細亞之王。這結無頭無尾,繁複無比,難倒了無數智者豪傑。亞歷山大大帝卻獨闢蹊徑,一劍從中斬斷,從此成就一方霸業。
賽戈萊納便想效仿前賢智慧,埃及曆法反正是算不出來,不如用這暴力強行破陣而出的好。心意既定,不容耽擱,賽戈萊納俯身湊近蘿絲瑪麗道:“跟緊了我!”隨即起身,運起真氣,也不顧溝渠縱橫,也不管瘴氣繚繞,只是大踏步一條直線朝前走去。
行不幾步,前方一尊金字塔擋住去路。賽戈萊納冷哼一聲,屏住呼吸,飛掌運處,只聽轟隆一聲,泥土飛濺,那紅泥塑成的金字塔竟被他一記奧卡姆真理拳生生轟塌,變成一堆散碎瓦礫。
賽戈萊納對自己這一拳頗為自得,覺得能有約瑟夫大主教的七成真傳。就在這時,忽然一陣清脆哨聲自陣外傳來。賽戈萊納心中大驚,他臨行前把翠哨交給艾瑟爾,讓她若遇到危險便吹。此時翠哨響起,莫非是那神出鬼沒的藍鬍子現身,要對艾瑟爾不利?一想到此節,賽戈萊納便心急如火,拉著蘿絲瑪麗想從金字塔殘骸上跳過去,一路直殺出陣外。
不料他從金字塔的泥骸上一躍而過的時候,突然覺得一股異味入鼻。這異味說香不香,說甜不甜。入鼻卻有餘香。賽戈萊納隱隱覺得頭暈,低頭一看,看到數縷乳白色青煙從金字塔中飄出來,在這黑夜瘴氣之中異常醒目。他情知不妙,想提醒蘿絲瑪麗,不料轉頭一看,少女已然軟軟癱倒在地,面色鐵青,顯然也是中了毒。
“不妙,中計了……”賽戈萊納腦中猝然想到,這設陣之人,想來早就算準自己會如此施為,這才在金字塔中暗設了毒氣。他情急之下,想高高躍起,誰知內力一動,異香上腦,他一頭栽倒在地,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