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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學樓大門口懸掛著一個紅色條幅——“1986年上海財經大學保研面試點”。看著條幅,趙海鷹微微一笑,邁步走進教學樓。走進用作面試的小會議室時,看到早已等候多時的其他同學,都是一臉緊張的表情,他不禁暗自偷笑。趙海鷹志不在此,他做好了搞砸這次面試的“萬全準備”。
果不其然,當趙海鷹神色自若闡述完論文後,面試考官之一的徐敬之教授早已變了臉色,開口質問他:“你寫的這是什麼東西?文言文?你是學文學的,還是學經濟的?”趙海鷹暗自竊喜,這一切都是按照自己的預期在發展嘛。他神色自如,按照早已想好的話繼續氣考官:“教授,我最近對文言文比較感興趣,所以就用文言文寫了這篇論文。”系主任想打圓場,開口問他:“趙海鷹同學,你這篇論文我仔細看了,文言文的表述的確影響了你的論點分析的清晰度和深度,也難怪徐教授這麼生氣。關於論文的問題我不想多問你,我只有一個問題,為什麼想要繼續攻讀我們系的研究生?”
趙海鷹決定如實相告了:“我確實還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繼續讀本系的研究生,只不過是因為我的各項成績都符合保送的資格,所以就來了……”
趙海鷹話還沒說完,徐教授一下子站起來,摔掉了手裡的眼鏡,揚長而去。系主任也從眼鏡上沿翻著眼睛看了他一眼,不悅地說:“面試就到這裡吧,你可以走了。”趙海鷹站起來邊道歉邊鞠躬,走出了小會議室。
一出門就遇見謝天陽。謝天陽嬉皮笑臉地嘲笑趙海鷹說:“我剛才看見徐教授的臉都被氣綠了,你本事太大了。”教授的反應雖然讓趙海鷹有點內疚,但也達到了他想要的結果,心情還是愉悅的。所以,趙海鷹只是笑了笑,沒有接謝天陽這個茬:“哎,你看到陳夢蕾了嗎?”謝天陽搖頭。“那我不和你說了,先走了。我今天要去趟孫媽家,晚了趕不上船了。”
想起孫媽,趙海鷹就想起她最拿手的糖醋小排,還有孫媽一家人對他的愛護。孫媽名叫孫明芳,當年她愛人重病,自己也沒工作,還帶著幾個兒女;父親趙國平為了幫她,讓孫媽幫著帶趙海鷹。不過,孫媽真是拿他當親兒子看待,更不用提孫媽的親兒子、好兄弟錢春生了。想到孫媽一家人一定在熱切地盼著他,趙海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黃昏時分,上海老弄堂裡下班回家的人多起來,有人拎著小菜,有人拎著熱氣騰騰的包子,腳踏車鈴聲不斷,一片嘈雜的生活氣息。身著西裝的錢春生走到弄堂口,輕輕碰了碰一位身著黑色大衣、壓著帽簷的人。黑衣的人警惕地觀察了下四周,不遠不近地跟在錢春生身後走進巷子深處。
巷子深處,錢春生停住了腳步,拿出一支香菸,準備點燃。正巧鄰居王阿姨路過,春生跟她打了個招呼。見王阿姨走過,黑衣人緊走兩步來到春生身邊:“借個火?”錢春生把一盒火柴遞給他,在他點菸的當兒,春生壓低了聲音問:“東西呢?”黑色大衣的人把火柴和一個信封一起遞給了錢春生。錢春生瞄了一眼,迅速塞進了包裡,拿出另外一個信封塞進那人手裡。隨後,黑衣人轉身迅速離開。
錢春生環顧四周,沒有發現異常,便向家裡走去。一進家門,他就把一個塑膠袋放在了桌子上:“姐,姐,我帶了他們酒店大廚做的燒鵝,給你們嚐嚐。”大姐錢冬梅應聲,端著糖醋小排走進來:“春生,你回來了。又亂花錢?”當聽到弟弟說是免費大餐的時候,錢冬梅笑起來,從碗櫃裡拿出一個乾淨盤子,把燒鵝從塑膠袋裡倒在了盤子上。
趙海鷹一進孫媽家的院子,就高興地摁響了腳踏車鈴。小妹錢青青興奮不已地從房裡衝出來:“是三哥,三哥來了。”青青對她這個外姓哥哥比她的親哥哥還好,春生也總是跟她抱怨,吃趙海鷹的醋。孫媽和大姐也在後面迎出來:“海鷹,就等你了,快來!”春生在她們身後送給海鷹一個鬼臉。
跟孫媽一家吃飯總是這樣,孫媽和大姐不停給他夾菜,生怕他吃不飽。一家人其樂融融,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些家常話。孫媽和大姐聽春生說趙海鷹有女朋友了,不免問長問短,還問他媽知道不知道。春生連忙打圓場,孫媽和大姐看著趙海鷹,笑他還會害羞。這時,小妹錢青青不知為何,突然站起身來,放下筷子說吃飽了,然後就跑回了自己房間。
這一邊,雖然錢青青跑回房間,她的耳朵還是留意著外面的聲音。只聽春生哥跟海鷹哥說,自己幫助一位入住酒店的外國客人找回了遺失的重要行李。巧的是,這位外國客人不僅是美國商會的人,還是紐約商學院的理事。這位客人要用錢感謝他,他拒絕了,卻提出讓這位客人做擔保,送自己的弟弟財大高才生去紐約商學院深造。沒想到,這位客人一口答應了。
海鷹哥聽到這個訊息激動異常。是啊,錢青青知道,去紐約商學院是海鷹哥的夢想。春生哥讓海鷹哥趕緊準備簡歷,這位客人三天後要回美國。聽到這裡,海鷹哥等不及媽和大姐給裝上糖醋小排和燒鵝,跑出門,騎上腳踏車就走了。錢青青跑到視窗看著海鷹哥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一大早,趙海鷹拿著熬夜做完的簡歷去找陳夢蕾幫他翻譯成英文。可宿舍、教室一大圈找下來,都沒見到她的影子。她能去哪兒呢?他皺起眉想了想,對了,百麗舞蹈中心。
明亮光潔的舞蹈大廳裡,幾對男女在探戈舞曲中翩翩起舞,舞蹈老師在旁邊打著節拍。這時,陳夢蕾的好友周媚拋下舞伴朝趙海鷹跑了過來。周媚支支吾吾地告訴他,杜黎他們家給夢蕾介紹了一家北京的大國企,夢蕾去北京面試去了,還是杜黎送她去的火車站。哦,竟然是這樣嗎?夢蕾明明跟自己說畢業了要留在上海工作,怎麼會……趙海鷹的心不由得沉下去,顧不上跟周媚道謝,握緊了手裡的簡歷,轉身離開。夢蕾,你已經忘了你對我的承諾了嗎?
趙海鷹無精打采回到宿舍,求吳一白幫他翻譯簡歷。吳一白一邊翻著字典翻譯,一邊不忘嘲笑他的聾子啞巴英文。趙海鷹不理會吳一白的嘲笑,還是一心糾結在夢蕾會不會真的回北京這件事上。沒一會工夫,謝天陽回來了。吳一白像見到救星一樣,把翻譯工作推給了謝天陽。謝天陽詢問趙海鷹做簡歷的緣由,感嘆說:“太厲害了,海鷹,你運氣真好,我到現在還發愁呢,沒有擔保人,申請學校幾乎就不可能。不如這樣,你也把我介紹給你的擔保人,你簡歷翻譯的事就包在我身上。”謝天陽是自己一個宿舍的兄弟,課業成績更是與自己不相上下,趙海鷹答應了謝天陽。這時,吳一白突然問了趙海鷹一個問題:“你總是擔心夢蕾回北京不留在上海,那你準備出國留學的事情,告訴她了嗎?”趙海鷹低頭沉默了。
那時的趙海鷹還是太年輕了,年輕人容易感情用事,也容易對一切抱著懷疑的態度。事實證明,陳夢蕾始終如一堅守著諾言,她也在絞盡腦汁想辦法讓這次北京面試失敗,並且也已經想到了一個“壞”主意,就像趙海鷹搞砸研究生保送面試的那個主意一樣“壞”。
北京商業局大樓人事科辦公室門外的過道內,一身職業裝的陳夢蕾等待面試的開始。她觀察到過道另一頭的牆上貼著禁菸標誌,就馬上走到那裡,從包裡掏出了一盒煙,點燃一支猛吸一口,就大聲咳起來。
當陳夢蕾坐在返回上海的火車上時,回想在面試點發生的一切,臉上止不住泛起輕鬆的笑容。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用“自毀形象”的方法毀掉了“前程”——人事科長“很配合地”看到了她相當不文明的行為,親自給她的名字打上叉。她知道這次回去必定會面對父親的失望和痛心,但即便如此,也擋不住她內心的聲音,一個堅定而熱烈的夢想在指引著她,讓她不顧一切地想要和趙海鷹一起高飛。
趙海鷹認定陳夢蕾是要跟他不告而別,而陳夢蕾卻在第二天突然出現了。當時,趙海鷹和吳一白幾個人在食堂吃飯,陳夢蕾高興地走過來叫他,趙海鷹卻不想理會,一味埋頭吃飯。趙海鷹的冷漠自然惹怒了陳夢蕾,她正要發作的時候,杜黎走了過來,一把拉著她的手臂,憤怒地讓陳夢蕾解釋為什麼要製造惡劣的形象,故意搞砸了他父親辛苦安排的面試。杜黎激動地喊道:“陳夢蕾,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陳夢蕾不甘示弱,吼回去:“現在你知道了,我不是你心目中那個乖乖女陳夢蕾,你沒有資格來管我,更沒有權力安排我的人生。就算是我爸,他也沒有這個權力。”
杜黎不管陳夢蕾說什麼,使勁拉著她走。一旁的趙海鷹早就坐不住了,當聽到陳夢蕾故意搞砸了杜黎父親安排的面試時,他的心裡居然閃過一絲邪惡的想法:“杜黎就是活該!”他站起身,警告杜黎放手。杜黎似乎終於找到了與趙海鷹正面較量的時機,提出要透過一場籃球比賽來競爭夢蕾,讓陳夢蕾、謝天陽、吳一白做見證人,一對一對抗賽,40分鐘時間內,誰進球多,誰就算贏。
雖然趙海鷹志在必勝,可結果卻是41比25,杜黎勝。當杜黎得意地看向陳夢蕾時,夢蕾送他一句“無聊”,轉身離開。當趙海鷹擦著汗望向人群時,卻沒有看到陳夢蕾的身影。
這場意料之外的籃球比賽,嚴重影響了趙海鷹的心情,也嚴重影響了他與春生哥的約定。酒店大堂里人來人往,當趙海鷹和謝天陽氣喘吁吁跑進來的時候,春生哥生氣地責備他們整整晚了兩個小時。趙海鷹先是道歉,然後又把謝天陽的來意告知,春生哥接過他倆的簡歷說:“擔保人你們是見不上了,既然來了,先吃飯吧,邊吃邊說。”
他們三人坐在那夜趙海鷹帶陳夢蕾吃冰激凌的西餐廳裡,在大酒店工作日久、經驗豐富的春生哥事無鉅細,一一教給他們西餐用餐的各種禮儀與細節。他叮囑他們說,老美很喜歡細節,他們往往從一個人的禮儀來判斷合作物件。就在這個西餐廳裡,他曾經不下三次目睹生意因為吃飯細節而談崩。趙海鷹不禁嘆道:“看來今天遲到了還是個好事,否則在約翰先生面前就丟人了。”
錢春生笑了笑,說已經替他們跟那位叫約翰的客人解釋過了,約翰讓他們把簡歷寄給他。不過自己也不保證他們的簡歷寄過去後約翰先生能不能看到,願不願意做這個擔保人。雖然春生哥如此說,可無論如何,能夠有這樣的機會,在趙海鷹和謝天陽兩人看來已是求之不得了,他倆不停向春生哥道謝。
突然,喜悅之餘的趙海鷹又想起一件煩人的事情:他爸是一直反對他出國的,可去美國留學的托福考試報名費得交美元。所以,他就向認識許多外國人的春生哥提出了一個冒昧的請求,要他幫自己換點外匯券。春生哥雖然顧慮他爸的感受,但還是一口應承了下來,並讓他大後天下午,去他家後邊那個菜市場等他。
生活總是變化莫測。這不,第二天一來到學校,趙海鷹發現自己和謝天陽竟然都透過了研究生保送面試。這是趙海鷹沒有想到的,那麼,自己到底是去還是留呢?
夜晚的籃球場沒有了白日的喧鬧,趙海鷹一個人打著籃球,一次次投籃,卻又一次次落空。籃球撞擊地面發出的聲響,更顯孤寂。終於,趙海鷹精疲力盡,躺在球場上,望著茫茫夜空。天幕上綴滿了星星,閃爍著,忽明忽暗。
在趙海鷹最迷茫的時候,陳夢蕾的臉出現在眼前。她笑著問他:“幹嗎?保研了還不高興?”看到陳夢蕾,趙海鷹一下子跳起來,把心中的煩悶一股腦兒傾訴了出來。陳夢蕾看著趙海鷹笑道:“海鷹,我成功了,我把北京的面試徹底搞砸了。”趙海鷹已經知道了她的苦心。他是那麼害怕她回北京,沒想到她的選擇是如此乾脆。陳夢蕾說,雖然她說服不了爸爸,但是也絕不會放棄。她爸討厭上海就是因為她媽媽在她還小的時候,就拋下他們回了上海了。可即便是這樣的理由,她還是會抗爭到底。“因為你的座右銘,你說過輕易放棄的就不是夢想,而只是夢。”陳夢蕾看著趙海鷹動情地說。
對,夢想是不能輕易放棄的!我知道該怎麼做了。陳夢蕾的話驚醒了趙海鷹。他決定要跟系裡說清楚,退出保研。
2
到了和錢春生約定拿外匯券的這天,趙海鷹和謝天陽準時來到菜市場等他。但趙海鷹、謝天陽和錢春生誰也不會想到,他們三人的命運就在這一天,在這個亂糟糟的菜市場發生了鉅變。
錢春生為了給趙海鷹搞到外匯券,做黑市交易,被早早埋伏在菜市場的便衣公安抓個正著。錢春生在逃跑時叮囑趙海鷹躲起來,千萬不要露面,有事他來擔。目睹抓捕全程的趙海鷹驚慌失措,卻又無能為力。
在確認周圍安全後,趙海鷹勸謝天陽先行離開。接著,自己最後的冷靜也崩塌了,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慌亂,甚至是恐懼。他懊惱自己不應該膽怯地躲起來,至少應該和春生哥在一起,而不是在這裡猜測各種可能,他深深地擔心春生哥的安危。趙海鷹不敢回自己的家,更不敢去錢家,該去哪裡?在黎明到來的時候,趙海鷹踏上了早班的擺渡船,他只能回到學校這個唯一的庇護所。然而,當時的趙海鷹並不知道,這個唯一的庇護所也即將坍塌。
直到第二天清早,錢春生的家人才得知了他被捕的訊息。聽到訊息,孫明芳臉色慘白,頭暈目眩,險些摔倒。
此時的錢春生,正穿著號服戴著手銬坐在凳子上,心情沮喪,面色晦暗。面對公安的一再追問,他始終否認自己有過違法行為,更堅決不承認有同夥。他心裡只有一個信念:自己無所謂,海鷹的前途不能因為他耽誤掉。
突然,參與審訊的公安“砰”的一聲把幾張照片拍在了低著頭、一語不發的錢春生面前。“就算你什麼都不說,我們也已經掌握了你的犯罪證據。錢春生,你是一個豪華酒店的大堂經理,工作好,收入也穩定;我們還知道你的母親開了一家副食店,小生意也做得不錯。你放著踏實日子不過,搞那些投機倒把、倒買倒賣、黑市交易!你自己看看吧!”公安指著其中一張照片,問照片裡的人是誰。錢春生一看那張照片,頓時臉色發白,額頭滲出汗珠。照片上,錢春生正在往趙海鷹手裡塞信封。旁邊是謝天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