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煥回過頭來,眼神中似有火焰在燃燒,滿頭白髮根根皆豎,大聲道:“罷了!想我王煥,也曾兵行朔漠,馬踏番邦!從來是王師到處,受降納叛,今日卻要在這裡受辱於兒輩——王煥不服!王煥不服啊!”
這一聲蒼涼的絕望之吼,聲聞四野,萬眾皆驚,都停了手中的事情,向這裡望來。
王煥用力捶著自己胸前殘破的戰甲,大叫道:“今日我師之敗,非戰之罪!非戰之罪啊!若有明君賢帥,吾輩眾志成城一戰,未必便輸,只可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仰首向天,王煥大叫道:“先帝!先帝!若你在天有靈,就睜開眼睛看看現在這世界吧!臣王煥起於草莽,受先帝殊遇之恩,身可折,志不可屈!老臣縱是武將,也曉得捨生取義之理,今日此地,老臣寧死不辱!”
一聲長嘯,王煥疾衝向不遠處的萬刃車——“先帝在天之靈別散,老臣王煥來了!”——這一瞬間,萬人一聲驚喝,如天崩地裂,吶喊聲中,血光飛濺,萬刃穿身,老將王煥,就此自投於萬刃車上,壯烈成仁!
陡然間,哭聲震天而起,降軍皆跪:“將軍啊!”
西門慶更料不到老將王煥竟然如此決絕義烈,心下不禁又痛又悔——實不該弄來一個高俅勸降,倒傷了一條英雄好漢的性命!
一時間,西門慶引身邊梁山眾好漢,皆在王煥遺體前拜倒。在這一瞬間,西門慶感慨萬千。
宋之前是唐,唐末的五代十國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最不成話的時代,人道善念掃地無餘,其中最明顯的例子便是馮道。馮道一生服侍了唐、晉、漢、週四姓六帝,不但不以為恥,而且自鳴得意,自號“長樂老”,更著《長樂老自敘》津津樂道自家發家的經歷,視喪君亡國為家常便飯。
如果僅僅是幾個馮道這樣的人,社會尚無大問題,然而,當時整個社會風氣都是這樣——當不知廉恥成了社會共同的行為準則之後,亂世就來臨了。
但是,從宋代開始,人們開始對馮道的行為感到不恥了——與馮道經歷相同的還有後周的範質。範質曾是後周的宰相,北宋篡後周之後,範質繼續為新主子效力,並且因此成為宋代名臣——但宋代人卻認為範質唯一的遺憾就是在北宋取代後周時沒有與國同亡,而是投靠了另一個王朝,是其人生中一個洗刷不去的汙點。
只是短短百年間,人世對同類事件就產生了截然相反的評價,說明道德標準發生了潛移默化。而且在宋之前.當朝代更替時,很少有人因為王朝的變更而採取自殺等過激的行為,但是從宋代開始,每當王朝滅亡,都會出現大批自殺殉國的人。
西門慶感覺到了——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歷史與人心都在產生巨大的變革。在自己的身前,有馮道一樣的無恥小人高俅,也有把自己釘在萬刃車上為末世王朝以殉的孤臣王煥——自己穿越來此的使命,就是在這個邪僻正滋生的人世間,弘揚類似於王煥這樣的氣節,而把高俅這樣的小人釘在恥辱柱上!
這是比成佛作祖、稱孤道寡更有意義的事情。稱孤道寡家天下,仍然只是一屆獨夫;成佛作祖,也只不過是獨善其身。試看禪宗六祖慧能往下流傳演變,開出了五大宗派,五宗均鼎盛於唐末五代十國。然而佛教的大盛,卻植根於世道的大亂,足見佛教對世道人心的墮落**,根本是無關宏旨的,修佛者只堪度己,無能度人。
看著萬刃車上慘烈的王煥遺體,西門慶心中暗想道:“王老將軍,安息吧!如果你真有在天之靈,就請看著我,看著我們梁山,看著我們如何在這個令你失望的頹世,在腐朽的血肉泥汙裡滋長出一個清潔的世界來!是所誓!”
西門慶一邊痛悼王煥,一邊也防備著降軍因哀而兵變。但託了北宋朝廷將不擁兵的福,王煥的這些部下只是短時間追隨在老將軍身邊,雖有恩義,但還並沒有深厚到足以令他們集體譁變、以死追隨的地步。何況如今已是刀槍收繳,馬放南山,眾降兵赤手空拳,想反也反不起來,即使心下不甘,最多也只是垂淚握拳,飲泣吞聲而已。
但王煥的壯烈成仁,對這些降兵的觸動也是極大的。這一千多人,竟然沒有一個最終選擇投靠梁山。他們在西門慶的允許下,用自己的肩膀扛來石土,為王煥造了一座壯觀的將軍墓,墓成後祭拜完畢,這些人都辭了梁山,回到了朝廷。
但是,等待他們的卻是被打入另冊的隔離審查,有些時候,忠義是有罪的!這正是:
幸有青山埋忠骨,恨無長天納英魂。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