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德興的確在樓梯口等他們,不過臉上連半點笑容都沒有。姚遠直截就走過去,隔老遠一個酒嗝就教程德興讓出了路。姚遠還挑釁地乜了他一眼。可程德興並沒有進一步的表示,讓姚遠既沒趣又掃興。不過姚遠也沒馬上離開,而是停下腳步看程德興找他有啥事。
可能程德興找他有點事,也許程德興有什麼話想在他即將離隊之前說,或者程德興想告誡他要潔身自好。可惜的是,他現在只想睡覺。他沒有給程德興開口的機會。他甚至都沒招呼主教練一聲,就回了自己的寢室,然後蒙上頭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
然後就是“左膝十字韌帶完全斷裂,副韌帶嚴重撕裂”,這是他躺在同暨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病床上,在自己的診斷報告上看見的文字。
對一個足球運動員來說,再沒有比“十字韌帶斷裂”更加可怕的事情了。他從許多人那裡聽說過這種傷病的危害性,也在許多本體育雜誌還有報紙上看見過遭受這種傷病的運動員後來的歸宿一一絕大多數都需要經歷一年左右的休養和恢復,他們中的大多數在後來的運動生涯還會繼續遭受十字韌帶老傷復發的痛苦,不少人即便治癒也會留下心理上的陰影,運動狀態逐漸下滑……
他現在已經不大記得清楚醫生都和他說過哪些話,當他剛剛聽說“十字韌帶完全斷裂”的時候,人就完全懵了。但是醫生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全部鑽進了他的耳朵。
醫生毫不掩飾地對在場的兩個雅楓隊醫表達了自己的憤慨一一完全斷裂的十字韌帶幾乎是聞所未聞,他簡直想象不出到底要怎麼樣的條件才能到達這種效果!今天的受傷之前一個月,隊員的膝蓋就已經受傷,這種情況下怎麼還讓隊員帶傷訓練比賽?!與膝蓋上的傷情比較起來,隊員的“小腿肌腱損傷”可以忽略不計,可那傷……唉,算了,他已經無心去指責業務水平簡直低得令人髮指的同行了。
醫生把話題轉到治療上。兩種方案。第一中是保守治療,中西醫結合,傳統的外敷內服,搭配按摩蒸燻,週期很長,效果嘛,不盡理想;國內有成功的範例,但是更多的是失敗的教訓;好處是費用低。
第二套方案是立刻做手術。運動醫學在國內剛剛起步不久,硬體是上去了,但是軟體同國外比較差距很大。在十字韌帶傷病治療上經驗豐富的國家是西班牙、法國和巴西,技術手段各有千秋,運動員也各有喜好,很難綜合評價。醫院方面同這些國外同行都有聯絡,可以協助尋找合適醫院和醫生,不過國外治療費用高昂,去還是不去、去哪裡,都要自己拿主意。不過,作為病人的主治醫生,他的建議是找國外專家,在國內治療和康復,這樣對運動員和俱樂部來說,能節省很大一筆開支。瑞典皇家醫學院的一位運動傷方面的專家,正好是這所中南地區乃至整個南方都很有名氣的醫科大學的客座教授,假如他們有意思,學校和醫院方面都能作一些安排和協調。當然,動手術也不能保證病人還能重新走上足球場,只能保證他有一條正常人的腿一一除了不能持續劇烈運動之外,算是正常……
雅楓隊醫提出保守療法,但是他要求做手術!
隊醫顯然沒有在這種事情上拍板的權力,他們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醫院。
核磁共震的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醫生告訴他,之前的檢查有失誤,他的情況太嚴重,十字韌帶最初的撕裂傷已經造成半月板感染,韌帶斷裂又進一步加深了病情,現在只能透過手術來尋求恢復。瑞典專家和醫院專家組的治療意見,是透過三次手術來最大程度地保護他的運動生命。
醫生確信他把所有的話都聽清楚之後,然後告訴他,這意味著要花很多錢。他說了一個數字。
花再多的錢也要醫!
他不能忍受自己竟然會拖著一條腿走路!
還有足球……
醫生盯著他的眼睛,慢慢地告訴他:武漢雅楓俱樂部已經透過公函的形式,正式通知醫院,雅楓俱樂部只會為他支付六萬塊的中西醫結合療法的費用一一這點錢肯定無法把中西醫結合療法進行到底一一而他要是拒絕保守療法的話,雅楓俱樂部不會為他填補醫藥費的巨大窟窿。
醫生又把一張紙遞給他。這是和那份公函同時送到醫院的,是交給他本人的物件,送公文的人留下兩樣東西,請求他們轉交之後就迅速離開了。
那張紙是武漢雅楓俱樂部法律顧問發給他的信。
信很簡單,只是闡述了一個事實:因為當初他和武漢雅楓的職業合同上沒有有關醫療保險方面的條款,所以雅楓並不承擔他的醫療費用。但是,武漢雅楓俱樂部出於人道主義考慮,同時也是依照湖北省暨武漢市有關方面的規定,他們願意支付體育事業單位系統內的最高醫療標準既人民幣六萬元整,幫助他治療,希望他能儘快地恢復健康;與此同時,武漢雅楓俱樂部出於人道主義考慮,同樣是依照湖北省暨武漢市有關方面的規定,他們願意支付體育事業單位系統內的最高傷殘退役標準既人民幣五萬元整,二者合併既人民幣十一萬整,將於兩年內分三次付訖。首付人民幣六萬元整。
他甚至都沒對此表示自己的憤慨。
太正常了。
從言指導走上暫代主教練,再到言指導離開,然後從那時再一路走到今天,也許不這樣的話,他才覺得不正常吧。
他平靜地告訴醫生說,他需要時間來湊錢,他會在最快的時間裡湊集到足夠的錢。但是他也說出自己的擔憂,他也許不能湊集到那麼多錢。而且他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換病房,這種單人間太安靜了,他喜歡人多熱鬧點的地方。現在就換!
醫生眼神很古怪,不過還是笑著告訴他,他有多少錢,醫院就做到哪一步,錢要先繳,最後才結算帳目,假如什麼時候他的錢不夠支付費用了,那麼護士自然會拿著醫院方面發出的催款通知書來找他,要是他實在拿不出錢來,那就只能滾蛋一一滾蛋之前還是要把欠下的帳結算清楚。
接下來的四天裡他拼命地打電話,四面八方地借錢。
實際上他只找過四個人借錢。張遲、明燦和銘山。他一共找他們借了二十二萬。銘山五萬,明燦五萬,張遲還了他三萬又借給他十二萬。張遲這統共十五萬裡,有十一萬都是從新時代俱樂部財務上借的,以後將按月從他的工資和獎金里扣除……他笑著想,也許張遲下半個賽季都不會再出去逛蕩了。
姚遠給他拿來了五萬。姚遠說了,自己只有十萬不到,原本想都借給他,又怕他還不上,借一半就沒那麼怕,還能剩五萬塊,三萬買套房子,一萬五做點小本生意,五千塊結婚。不要不行,錢放下人就走了……
他也找上遠在省城的段連銳。他只說自己急用錢,希望段連銳能把借自己的錢都還回來。錢很快就還回來了,除了他那四萬塊,還多出來一萬五。段連銳在電話裡告訴他,要是不夠的話,他可以在省城再替他想辦法。
雅楓給的四萬,他借來的錢再加上他原本的積蓄,還是遠遠不夠。
好在姐夫陳鋼把他在家鄉的房子賣出一個好價錢,這才差不多湊齊醫生說的最低限度,但是太不保險了。
錢很緊張,非常緊張,他和姐夫已經扣到每一分錢了,但他們還是很緊張。他已經不可能再去找人借錢了。他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借了。即便是現在拖欠下的債務,他也不可能還上。從剛剛開始借錢,他就知道他不可能還上他們的錢。事實上他相信借給他錢的人,也知道他們這輩子收回錢的可能不大,可他們還是把錢借給他了……
他有時想到這些錢,他就想哭。他原本不想借錢的,他也不想什麼足球了。只要他們中的一個人不願意借錢出來,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說,看,我心愛的足球,並不是我不愛你,而是我沒辦法愛你了……
昨天上午孫峻山打來電話,說給他匯了五萬塊錢出來,讓他注意查收。是私人匯款,與俱樂部無關。既然銘山和明燦還有張遲都把錢借給他,那他這個曾經的頂頭上司,總不能不表示表示。
“還是我把你從省城帶出來的哩!”
“虧我那麼惦記你,一轉身你就把我忘記了。武漢雅楓的事情不用說了,我都知道。等你傷好了,記得給我打電話,看能不能給你找個事情幹。”
傷養好只怕要等到明年了。
“三十七床,手術前準備了。”查房的護士打斷他的回憶。
他的第一次手術,就在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