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十五)
高原上的天氣有時候也會讓人不可捉摸。剛才隊員們來到操場上時,暖烘烘的太陽還紅彤彤地斜掛在頭頂上,可當大家在助理教練的帶領下舒腰展臂做完熱身活動,亂紛紛地集聚到跑道上,準備開始那沒完沒了的跑圈時,天空卻忽然暗淡下來,當人們驚訝地仰起臉來尋找原因時,絲一般纖細的雨水便輕輕地砸在人的臉上。
助理教練都沒轉身詢問一下尤慎的意見,便揮著手讓隊員們跑起來:“慢跑。”
無論是教練還是隊員,對這種天氣現象已經習以為常了。這洋洋灑灑的毛毛雨對他們的訓練不會造成什麼阻礙,地面上也不會留下積水,有時甚至連人們的肩膀都還沒浸溼,雨就悄無聲息地停了。當然,有時也會灑上整整一天,把大地細細地澆灌一遍,但是雨停後的景象也教人感覺到煥然一新,操場裡的草坪還有道路兩旁整齊的低矮灌木都會洋溢著深沉的綠意,連空氣也會褪去渾濁,變得清新爽朗起來,人們的心情也會變得輕鬆起來——他們已經在這不大的基地裡呆了許多天,基地裡糟糕的住宿條件、同樣糟糕的飯菜還有這日復一日單調乏味的跑圈,總是人感到憋悶和頹唐,在這個時候,人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渴望著周圍環境能有些變化,哪怕這種變化並不能真正地改變他們的處境哩,好歹它也會讓人在精神上得到緩解和放鬆……
夾在隊伍中間的魏鴻林正一本正經地說著什麼,他周圍聚集著好幾個傢伙;隊伍裡已經傳出了幾聲輕笑;還有人在用粗俗不堪的髒話笑罵著魏鴻林。
連揹著手站在跑道邊的尤慎臉上都有了些許笑容。他一邊看著隊員們埋著比平日有勁得多的步伐喀嚓喀嚓有節奏地慢跑,一邊和兩個助理教練點菸續火,並且小聲地議論著最近兩天基地裡發生的種種有趣事,當然,這其中就跑不了今天和他們分享同一座操場的鄰居省城明遠。
剛剛組建不久的省城明遠俱樂部自恃財大氣粗,又想給所有隊員留下一個好東家的寬厚形象,自以為聰明地包下了基地**公里之外的一家單位招待所,結果每天來回折騰不說,還總是因為遲到而找不到個合適的訓練場地,只好整日價東遊西串地打游擊;可別的俱樂部大都因為他們壞了規矩而不想搭理他們,他們自己的隊員又因為沒法系統訓練而怨聲載道,省城明遠只好求著足協出來打圓場,看足協能不能出面協調一下解決自己的實際困難。精明的足協怎麼可能為了這事而觸犯眾怒哩,一句“這事不在足協的職權範圍內”,便打發了明遠老總。沒辦法,省城明遠只好把基地大門外一家簡陋的茶館包租下來,從老總主教練到隊員,大家集體打地鋪,這樣才好歹解決了問題——現在他們總算能抓時間搶速度,和別人分享一塊訓練場地了……
“你們看著吧,明遠的苦日子還沒過完哩!”守門員教練很有把握地說道,“我聽說,前天晚上明遠老總在昆明市區裡請客,結果只有四傢俱樂部派了人去赴宴,級別最高的也只是一個副總。”他瞅了眼那幾個站到一起說話的明遠人,壓低了聲音,“上海泰星和四川宏盛的老總已經在私底下說了狠話,要教訓明遠。還有天津高新……”
尤慎和助理教練一起點頭。這事多半不會是訛傳。四川宏盛和上海泰星都有國腳被省城明遠挖走,而天津高新在上賽季結束後花了大力氣,好不容易才鼓搗著別家俱樂部兩個隊員提出轉會申請,誰知道竟然被明遠從半路上截殺,搭進去大把的公關費不說,還把那兩傢俱樂部也得罪到死,末了還沒撈到一點好處,現在恐怕是活吃了明遠老總的心都有可能。
助理教練乜了揣著手看隊員熱身的明遠老總一眼,撇撇嘴,說道:“這都是群沒眼力的傢伙!兜裡揣了幾個臭錢,就恨不得連天都買下來!”說著笑了一聲,又道,“只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這麼天我見了好些熟人,說起明遠,就沒一個恨的!”
那是肯定的!全甲a的俱樂部再加上甲b所有的俱樂部,說不定還要扯上有點想法的乙級俱樂部,就沒一傢俱樂部願意替省城明遠說上哪怕半月好話。因為明遠壞了規矩,越過了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那條規則——他們肆無忌憚地**裸地用金錢來招攬球員,而且是明碼實價!
是的,誰都承認,要想招攬個好球員,就得拿錢出來砸,因為如今好球員不多啊,這是無庸諱言的事實。每傢俱樂部都把自己的好球員象寶貝疙瘩一般地捧在手裡,生怕磕著碰著,更怕外面有人扔顆糖果丟個梨地勾搭,但凡是球員有個要求提個條件,只要不那麼出格,俱樂部都能滿足他們那的願望,比如解決球員的戶口問題,給他們分套住房,或者幫忙為球員家屬尋個固定工作,給小孩找個有口碑的幼兒園學校什麼的……都是花不了幾個錢的小事,俱樂部落個人情,也顯得自己關心下屬;球員的實際問題得到了解決,心裡更貼近俱樂部不說,連他們的家屬都會感激俱樂部。主力球員和非主力球員的區別也就體現在這些小事上。再每年漲點工資獎金,逢年過節的給大家發點營養品滋補品,時不時地組織家屬們旅遊一番,那俱樂部就更象是專業的體育隊伍了,這也是球員們所熟悉的生活方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充滿濃郁人情味的事情能把大家的心都聚集到一起,而且球隊也好管理。
可省城明遠不一樣!這個明遠夏天裡在乙級聯賽就大張旗鼓地招兵買馬,隊裡幾個說話就要退役的前國腳拿的錢比甲a前三名俱樂部裡的現役國腳都多,這立刻引得全聯賽雞飛狗跳,球員工資全面上漲,有幾家甲級俱樂部上賽季的球員工資獎金支出與上年度相比幾乎翻了兩番,財務報表難看得一塌糊塗。如今省城明遠再一次走在甲a諸傢俱樂部的前面,再次為其他俱樂部樹立了一個榜樣,僅僅是簽字費這一項,就能讓別家俱樂部的國腳和自己的老總拍了板凳罵了娘……
尤慎一邊聽著兩個助手發牢騷,一邊微笑著看著隊員從面前跑過去,在最後一撥隊員過去之後,他還和明遠的幾個官員點頭打了個招呼。他還聽到了他們對以前那種單純的美好生活的回憶——那也是他經常回想起的事情——但是他沒有對省城明遠的所作所為發表自己的看法。
因為他覺得省城明遠的做法並沒有錯。
職業聯賽的第一要義是什麼?是聯賽職業化!什麼是聯賽職業化?就是讓市場來決定聯賽的存亡和走向。那麼什麼是職業聯賽的市場呢?資本和觀眾!“資本”排在“觀眾”的前面。職業聯賽最先吸引到的不會是觀眾,而是資本。這種資本是指那些把足球作為國內“新興”產業的資本,並不是那種以足球為平臺然後靠著政策和宣傳優勢去發展其他產業的資本。從這一點上來說,最初進入職業聯賽的資本還停留在花錢打廣告的層次上,他們也只是把聯賽和俱樂部作為一個釋出廣告的載體,漸漸嚐到甜頭之後,才漸漸開始利用聯賽和球隊為自己謀求政策上的好處,所以這些俱樂部的大股東依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資本,他們只是換了一種稱呼的贊助商。實際上連眼下最招人痛恨的省城明遠都不能算是資本,但是他們顯然具備了資本的雛形——明遠人已經知道利用政策為自己拼命地攉取資源,雖然手段有點卑劣……他不否認,象明遠這樣的俱樂部越多越好,他們會將更多的資金注入這個市場,而充裕的資金能夠把聯賽和競技水平推向一個更高的高度。當然了,資本的逐利性也決定了它進入這個市場的第一件事便是利用政策上的優勢——也可以說是漏洞——最大限度地掌握生產資料,讓自己能夠獲取的利益最大化;而在聯賽裡,生產資料指的就是球員。這樣的話,資本的湧入必然無疑地帶來了一個糟糕的後果——金錢將被球員作為衡量自身價值的第一標杆,而且金錢的快速積累還會給球員帶來倫理道德上的混亂和喪失。對於這個肯定會在不久的將來浮現出水面的惡果,他也一籌莫展,只能把期望寄託於球員的自律上,寄託在足協、俱樂部還有社會等諸多方面的正確引導上。但是他也知道,他這只是一相情願的美好願望而已,許多俱樂部裡都出現了球員和俱樂部叫板的事情,那些傢伙稍有不順自己心意的事情,動輒就用罷訓甚至罷賽來威脅俱樂部,而且,屢屢得手。
因此他又覺得省城明遠的做法是錯的。明遠人太急噪了,在球員和俱樂部都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之前就心急火燎不擇手段地搶奪資源,這將會今後的聯賽埋下巨大的禍根。
他有些憐憫地看著明遠的老總,這個胖子大概還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麼吧?
明遠老總結束了旁邊人的談話,走了過來,看樣子大概是準備和他聊說幾句。
話題是從兩家球隊的體能訓練開始的,然後扯到海埂基地糟糕的住宿條件和伙食狀況,最後說到了幾個月前的乙級聯賽,透過對同城兄弟俱樂部省城新時代的評價,不露痕跡地把尤慎恭維了一番。看得出來,明遠的胖老總並不忌諱談論自己球隊的種種窘迫,也不迴避自己在足球以及俱樂部管理經營上所犯的錯誤,他甚至能拿自己晚上睡在茶館地板上的事情開玩笑,並且和剛才還背後議論他的兩個助理教練交換了睡地鋪的種種感悟。不得不說,他的這份風度和氣度還是很讓人折服的。
“記得你們隊上就有一個我的小老鄉?叫高勁松是吧?”胖老總樂呵呵地說道,“你們手腳可夠快的。乙級聯賽結束我們就一直在託人和他聯絡,可那一陣我們能不能進甲a還在兩可之間,就沒太在意。”說著話他已經瞧見三個雅楓教練在交換眼神,趕緊為自己解釋,“沒別的意思,就只是順口提到他。你們都知道,我們那裡的省足球隊早就解散了,隊裡的大部分人也早就丟下足球做起別的行當,剩下能踢球的隊員裡除過高勁松就只有一個何英。何英最初就是我們的隊員,後來由於種種原因沒能留住,他去了重慶,如今也是重慶綠楓的主力隊員了。我們尋思著掛個‘省城’的牌號卻沒個本省籍的隊員,實在不是個是事,就打上了高勁松的主意,可惜這邊事情有了眉目,高勁松都代表你們湖北參加全國聯賽了……”
尤慎也笑了:“轉會是不可能了,要不把他租借給你們?”
胖老總扭臉望著自己在跑道上吭哧吭哧喘息的隊員,很爽快地說:“行啊,尤指導你就開個價吧。”
“五十萬。到夏天轉會視窗重開的時候你們再拿五十萬,高勁松就是你們的人了。”
兩個助理教練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腳步。他們聽得出來,尤慎這樣說已經不是在開玩笑了。不過一百萬就賣掉高勁松,怎麼說都是個值當的生意。
胖老總也收了笑容,思索了一下:“二十萬租借,夏天再補八十萬。”
尤慎笑了。胖老總的話乍一聽象是認可了他一百萬的報價,但是隻要稍微一思量就能明白過來,明遠人還存著貨不對路就不要的想法。他搖搖頭,拒絕了胖老總的建議。二十萬的租借費?別說他不同意,即便是他同意了,雅楓的總經理吳興光也不能答應,當初高勁松籤合同時光簽字費就給了三十萬。
“五十萬就能租借到一個在全國性聯賽裡同時獲得金球獎和金靴獎的隊員,而且還能擁有這名隊員的優先購買權。”尤慎提醒對手,暗示這樁生意明遠俱樂部其實並不吃虧,雖然這兩個頭銜的成色都很令人懷疑。
“頭期三十萬。”被他逗樂了的胖老總稍微作了一點讓步。這其實也是一個訊號,假如尤慎真想把這生意做成的話,那麼雅楓就應該把租借費降到三十五萬至四十萬之間,這個價錢明遠能夠接受。
“五十萬。”看來尤慎並不是個合格的生意人。
胖老總笑得眯起了眼睛,一疊聲地答應:“好!我相信尤指導的眼光,就依你說的價錢!五十萬就五十萬!我回去和俱樂部其他老總通通氣,找個機會我們兩家坐下來吃頓飯,慢慢細談。”
尤慎也很爽氣地說:“行。”
倒是守門員教練下來問尤慎:“真要把高勁松租借給明遠?”
尤慎奇怪地望著守門員教練。難道這傢伙沒看出來他和明遠的胖老總談崩了嗎?五十萬的租借費,那錢在明遠的眼睛裡能算上個事?即使算個事,當時場地邊就有好幾個明遠的大人物,還需要胖老總回去找他們商量?這明顯就是推辭嘛。
不過明遠要真是拿出五十萬來租借高勁松的話,尤慎也不知道自己是該同意還是該不同意。可有一點他很清楚,真有五十萬擺在面前,吳興光和雅楓俱樂部肯定會答應這樁交易。轉手就撈錢的機會誰會放棄呢?
直到晌午時分,這場難得的冬雨還是沒有露出一星半點要停歇的意思,細細的雨絲被時時拂過的微風夾帶著,淅淅瀝瀝地飄灑著。斷斷續續的水滴開始順著屋簷邊伸出來的瓦沿滴落。石板和水泥鋪就的道路已經完全被雨水浸透了,有些凹陷的地方也開始出現了巴掌大的清亮水窪。偶爾會有三兩個遊人沿著湖邊迤儷而過。一個年輕的男人親暱地摟著他的愛人,擺好了姿勢站在湖邊,讓人為他們拍照留念。靠近岸邊的地方還有隻畫舫,船公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站在船尾咿咿呀呀地搖著櫓,乍看上去頗有幾分純樸的古意,可在船邊偶爾閃現的刺眼弧光又把這番景象給撕得七零八落。再往遠處看,斜對面那座有名的古塔在煙雨迷濛中變得模糊而朦朧。行人、樹木、畫舫,還有石塔和更遠處的湖水以及影影綽綽的小船山水,都被這細雨輕輕地捲進了畫裡……
高勁松如今就坐在滇池邊的一座小茶坊裡,等著剛才在湖邊拍照的三個年青男女朝他這邊走過來。
當那一行人快靠近時,他站起來迎接他們,即使這三個人只是剛剛在細雨裡照了幾張相。他朝他們露出了只有面對親人時才會有的笑容,笑容裡充盈著關心、親切和深沉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