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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新不答話,他開始抽泣起來。

“我如果處在你的地位,我決不像你這樣懦弱無用。我要自己作主,替二哥拒絕了馮家親事。我一定要這樣做!”

“那麼爺爺呢?”過了許久,覺新才抬起頭這樣地說了一句。

“爺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難道你要二哥為了爺爺的成見犧牲嗎?”

覺新又埋下頭去,不作聲。

“你真是個懦夫!”覺慧這樣地罵了哥哥一句,就走開了。

覺慧去了,剩下覺新一個人在房裡。房裡顯得十分孤寂,十分陰暗,空氣沉重地向他壓下來。他的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已經失了效力,它們沒法再跟大家庭的現實調和了。他為了滿足一切的人,甚至犧牲了自己的幸福,但是結果依舊不曾給他帶來和平與安寧。他自願地從父親的肩頭接過了擔子,把扶助弟妹的事情作為自己的生活的目標,他願意為他們犧牲一切。可是結果他趕走了一個弟弟,又被另一個弟弟罵為懦夫,他能夠拿什麼話安慰自己呢?在這樣地思索了許久以後,他給覺民寫了一封非常懇切的信。在信裡他把自己的心忠實地解剖了,他敘說了自己的困難的地位和悲哀,他敘說了他們兄弟間的友愛,最後他要求覺民看在亡故的父親的面上,為了一家的安寧立刻回家來。

他找到覺慧,把信交給覺慧看,要覺慧給覺民送去。

覺慧讀著信,流了眼淚,默默地搖搖頭,依舊把信裝在封套裡。

覺民的回信來了,當然是由覺慧帶來的,信裡有這樣的話:

“等了這許久,只得著你的這樣一封信,老實說,我是多麼地失望啊!……回來,回來,你反覆地這樣說。……我這時候坐在一個小房間裡面,好像是一個逃獄的犯人,連動也不敢動,恐怕一動就會被捉回到死囚牢中去。死囚牢就是我的家庭,劊子手就是我的家族。我們家裡的人聯合起來要宰割我這個沒有父母的孤兒。沒有一個人肯顧念到我的幸福,也沒有一個愛我的人。是的,你們希望我回來,我一回來你們的問題就解決了,你們可以得到安寧了,你們又多看見一個犧牲品了。自然你們是很高興的,可是從此我就會沉淪在苦海里了。……請你們絕了妄想吧,我的條件不接受,我是決不會回來的。在我們家裡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我帶走了那麼多的痛苦的回憶,這些回憶至今還使我心痛,它們常常壓迫我,減少我前進的勇氣。然而我有愛情來支援我。你也許會奇怪為什麼我這次會有這樣大的勇氣。是的,連我自己以前也想不到。現在我有了愛情了。我明白我不僅為我自己奮鬥,我是在為兩個人的幸福奮鬥,為了她的幸福我是要奮鬥到底的。……大哥,你猜我這時候在想什麼呢?我在想家裡的花園,想從前的遊伴,我在想兒時的光陰。幫助我吧,看在父親的面上,為了你做哥哥的情分。幫助我吧,即使不為著我,你也該為著她,為她的幸福著想,你也該給她幫忙。至少想著她的幸福,你也該感動吧。一個梅表姐已經夠使人心酸了,希望你不要製造出第二個梅表姐來。……”

覺新的眼淚沿著面頰流下來,他自己並不覺得,他好像落在深淵裡去了。四周全是黑暗,沒有一線光明,也沒有一線希望。他只是喃喃地說了兩句:“他不諒解我,沒有一個人諒解我。”

覺慧在旁邊看著,又是氣憤,又是憐惜。覺民的信他不但先看過,而且他還替覺民出主意寫上了某一些話。他預料這封信一定會感動覺新,使他拿出勇氣給覺民幫忙。然而如今他卻聽見這樣的話。他想責備覺新,但是責備又有什麼用處呢?覺新已經變成了這樣的人,而且已經沒有自己的意志了。

“這個家一點希望也沒有了,索性脫離了也好。”覺慧心裡這樣想。在這一刻他不僅對覺民的事情不悲觀,而且他自己也有了另外的一種思想,這個思想現在才開始發芽,不過也許會生長得很快。

這些日子裡,有好幾個人為著覺民的事情在過痛苦的生活。覺民自己當然也不是例外。他住在同學黃存仁的家裡,雖然黃存仁待他十分好,十分體貼,但是整天躲藏在一個小房間裡面,行動不自由,不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不能見自己所想見的人,永遠被希望與恐懼折磨著,——這種逃亡的生活,的確也是很難堪的,而覺民又是一個沒有這種經驗的人。

覺民等待著,他整天在等待好訊息。然而覺慧給他帶來的卻只有壞訊息。希望一天比一天地黯淡,不過還沒有完全斷絕,所以他還有勇氣忍受這一切。同時覺慧不斷地拿最後勝利的話來鼓舞他。琴的愛情,琴的影像更給了他以莫大的力量。他終於支援下去了。他完全不曾想到屈服上面去。

這幾天裡面琴的確佔據了他的整個腦子。他時時想念她,就在白天也做著夢,夢的盡是關於他和她的事情。希望愈黯淡,他便愈想念她;他愈想念她,便愈想見她。然而她那裡他是不能去的,因為有姑母在家。他們兩個人的住處雖然隔得近,卻沒有辦法相見,而且連通訊也不大方便。覺慧來看他的時候,他想寫信給琴,託覺慧送去。可是一提起筆又覺得要說的話太多,不知道應該從什麼地方寫起,又怕寫得不詳細反倒使她更著急。他決定找個機會跟她面談一次。這個機會果然不久就來了,這是覺慧為他安排的。其實覺慧也並不曾費力,他知道姑母不在家,便把覺民帶到琴那裡去。

覺慧把覺民藏在門外,自己先進房去招呼了琴。他揚揚得意地對她說:“琴姐,我給你帶了好東西來了。”

琴穿了一件白夏布短衫,手裡拿著一本書,斜臥在床上,彷彿要睡去似的。她聽見覺慧的聲音,連忙坐起來,拋下書,理了理髮鬢,沒精打采地問一句:“什麼好東西?”她的臉顯得黃瘦了,眼皮又時時垂下來,好像一連幾夜沒有睡過一樣。

“你瘦了!”覺慧忘記回答她的話,卻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你這幾天也不來看我!”琴苦笑道。“二表哥的事情怎樣了?為什麼連資訊也不給我一個?”她說著懶洋洋地站起來。

“幾天?我前天不是來看過你嗎?你看我今天到這兒來,汗都跑出來了。你還不謝我?”覺慧笑答道,他掏出手帕揩額上的汗珠。

琴在桌上拿了一把繪得有花卉的團扇遞給覺慧,繼續訴苦道:“你要知道我在這兒日子過得多長啊!快說,他的事情究竟怎樣了?”她睜大了眼睛,眼裡洩露出憂鬱和焦慮。

“他屈服了,”覺慧進來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說這句謊話,然而在這一剎那間一種慾望強烈地引誘他,使他不加思索地說出了這句來。

“他屈服了?”她痛苦地念著,然後堅決地說:“我不相信!”這句謊話在短時間內對她還不是一個厲害的打擊。

她說得不錯,因為這時候她的房間裡突然出現了另一個青年。她的眼睛馬上發亮了。她驚喜地叫了一聲:“你!”這個“你”字所表示的究竟是疑問,是驚奇,是喜悅,是責備,她自己也沒有時間去分辨。她幾乎要撲過去。但是她突然站住了。她死命地望著他,她的眼睛裡露出了許多意思。

“琴妹,當真是我,”覺民說,他真是悲喜交集,雖然還沒有到流了淚又笑、笑了又流淚的程度。“我早就應該來看你,只是我害怕碰見姑媽,所以等到今天才來。”

“我曉得你會來的,我早曉得你會來的,”她歡喜地說,眼裡不住地湧出淚來。她又用責備的眼光看覺慧,說:“三表弟,你騙我,我曉得你騙我。我相信他不會屈服,我相信他。”

“他是誰?誰是他?”覺慧的臉上浮出了善意的微笑,他找不到話答覆她,便用這句舊話來嘲笑她。

她並不紅臉。她驕傲地指著覺民說:“他就是他!”她露出滿足的微笑。她用愛憐橫溢的眼光看著覺民。

她的這個舉動是覺慧不曾料到的,但是它給了他一個好印象。他笑了。他看覺民,覺民得意地立在那裡自以為是一個英雄,因為受到了她的過分的稱讚。

覺慧這時候才知道他先前的猜想是怎樣地錯誤了。他以為這兩個人的會面一定是很悲痛的,會有眼淚,會有哭聲,會有一幕悲劇所應有的一切。因為在他們的家裡這種事情是很尋常的。可是如今事實卻跟他的猜想相反。這兩個人是怎樣地被愛情和信賴支援著,在那裡面找到了希望和安慰,彷彿一切的阻礙都不能夠分離他們。他們已經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結合在一起了。沒有悲痛,沒有絕望,只有相互的信賴,足以蔑視一切的相互的信賴。在這一刻琴和覺民在他的眼前的確表演了這一幕愛情戲。這幕戲好像黑暗世界中的一線光明,給了他一個希望,他相信以後再用不著他的鼓舞,覺民一定不會屈服了。懷著熱誠的青年就是如此容易相信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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