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鶴她媽,你這六個多月的身子,他們到時候該不會為難你了吧。”
“我看沒事,咱村你看大肚子的不少,小鶴媽這還有3個多月就生了,還能把孩子硬塞回去。”
“我也盼著沒事,最近咱們廣播天天說啊,和往年不太一樣啊。”
“是啊,我聽說王家村那邊最近很厲害,還有抓人的呢。說是生孩子犯法要逮捕。”
“小鶴媽啊,那會小鶴還小的時候,讓你早打算你不聽,你看這擔驚受怕的。”
“我不是怕小鶴受委屈嗎,誰承想,這世道要變啊。”
“不行你就跑,跑回孃家去,那裡山高皇帝遠的,等生下來他們還能給掐死。”
“嗯,嬸子,不行俺就帶著小鶴回孃家去生。俺可不能讓他們抓了去。你說咋這麼不公平,那婦女主任家自己就兩個姑娘一個兒子的,憑什麼前兩年能要,到了咱這就不讓要。世道變得也太快了,憑啥到了俺這一茬就倒黴呢。”
俞美嘴上說著,心裡也在打鼓,自己怎麼就沒狠狠心早點要呢。早三個月,現在娃都抱上了,不是心裡就踏實了嘛。
飯菜上桌,親戚們也都到了,陳建平意氣風發,雲繡一身紅衣嬌俏喜人,兩人正被大家捉著吃酒。就見村婦女主任領著鎮上的人來了,坐著麵包車,後面還跟著十幾個扛著大錘、鎬鍬的彪形大漢。
兩個大漢二話不說,就抓住了俞美的胳膊。剩下的大漢對著陳建平新房的大門就開始掄大錘,哐哐幾下,木門上就裂開幾道觸目驚心的大口子。家裡的半大小子們衝上去就要跟那幾個大漢拼命。
婦女主任站在院子中央。“你們都給我退後。傷著孕婦可是正好給國家減少一個麻煩。你們接個繼續給我砸,哪家違法計劃生育政策,哪家就得家破人亡!”
俞美被嚇哭了,她感到肚裡的娃娃不安定地在拳打腳踢,她想伸手護住寶寶,可雙手被那兩個大漢扭著,一動也不能動。陳堅強也被嚇傻了,本來扛起的钁頭又無奈地落下。
雲繡一家看到這情形,直接帶著雲繡就走了。最後,雲繡還幽怨地看了陳建平一眼。陳建平少了平日的調皮勁兒,他拘謹地走到雲繡面前,“別走好嗎?”雲繡剛要張口,就被她媽拉走了。陳世勤蹲在牆角抽上了旱菸袋,譚氏也蒼白著臉說不出話。
婦女主任繼續大嗓門吼著,“明天一早,鎮上的車就來拉你去引產,敢拒不執行國家政策,這房子就保不住了。老勤頭你可想好了,一人犯法,全家同罰,你家老二就算是結了婚,也沒法從我這領出那娃娃證。”
爺爺聽到這話之後徹底被打蔫了,只把那旱菸袋吸得一口接一口,老煙把他嗆得咳起來。
第二天,俞美就被拉著去了區裡做引產。俞美摸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肚子裡的小傢伙還兀自一腳一腳地踢著,就那麼輕輕地一下一下,把王曉翠的心都要踢碎了。王曉翠本想昨天晚上一走了之,跑回上百公里外自己的外婆家,可是沒辦法,俞美不想因為自己的孩子,就把這一大家人的命都拋下不管。
俞美一遍一遍地摸著肚子裡的孩子,想象著它的摸樣,是不是跟小鶴一樣是個俏丫頭呢,還是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看著同一個車裡的其他幾位,好像肚子都沒自己的這麼大,一打聽,大家有兩個月的、三個月的,六個月的,自己這已經滿七個月的肚子已是最大了。
再有兩個月,這個小傢伙本來是要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沒想到卻要這樣悄悄地離開。只有俞美能感覺到,這真的是一個正在跳動的生命。車裡開始是有小聲的哭泣聲,緊接著彷彿傳染一般,哭聲此起彼伏,嗚咽一片。每一個肚子下面的每一個生命,一會就要被行刑,離開這個不曾見過的世界。
大家被叫進去一個小房間,一位老醫生面無表情地給大家打了催生針。這一針下去,要不了多久,無論多麼健康的孕婦,都會腹痛難忍,把那不足月的孩子給生下來。慘叫聲迴盪在走廊裡,俞美遲遲沒有反應,直到有兩個產婦被推回病房,俞美還沒有動靜。老醫生過來又給俞美打了一針,王曉翠知道自己始終是無路可退。
肚子裡終於有翻江倒海的疼痛。俞美被推到了產房,上一次生陳小鶴的時候,雖歷盡折磨,但卻是懷著欣喜,這一次俞美卻只有絕望,雖然疼痛一波接著一波,她卻一聲也不想發出。
肚子裡的寶寶,每日裡,你靜靜聆聽媽媽的心跳聲,感受她帶著你每日裡進進出出,聽她輕聲與你對話,一切是那麼安全,現在卻又一股無形的力量要把你摧毀,你能感覺到痛嗎?你學會哭泣和傷心了嗎?
隨著痛到極點的一次湧動,俞美感到自己再次變得輕盈。痛離去了,孩子離去了。俞美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對著那接生的醫生說,“能讓我看一眼嗎?”
“還看什麼看啊,一團肉有什麼好看的。”
“就看一下。”
“不能看!”
俞美聽著悉悉索索的響動過後,醫生已經帶走了一切。等俞美有力氣抬起身來的時候,產房裡已經空無一人,一點生過孩子的痕跡也沒有了。
回到產房,重新看到來時的那幾位同伴。
一個笑得很大聲的姐妹說,“我一生下來啊,醫生就直接把那一堆死肉丟到了擺在下面的紅桶裡,我還聽到吧嗒一聲。”
俞美極力回憶,她好像沒有聽到那吧嗒的聲音,她好像看到中間的時候,醫生把什麼東西抱走了。
大家一聽來了興致,“那你有沒有聽到孩子哭?”
“沒有。”
“沒有哭那就什麼也沒有了。”
自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俞美都在想那個孩子到底有沒有死掉。
俞美在醫院呆了三天,回來在床上躺了一天之後,就開始幹活了,而且比以往更加賣力,她好像個沒事人一樣,她將所有的情緒都發洩在了勞動上。
陳建平終於順利跟雲繡結婚了,陳建平家和陳建強家一牆之隔,走同一個大門,用紅紙包著的大紅磚頭擺在大門口的屋簷上,就那樣刺目的鮮紅。
 
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