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輩子,就讓我這麼佔著便宜過吧。”
他說完這句,目光望向遠處的軍營,夫妻倆不再說話,不久之後,在路邊的草坡上坐了下來。
暖黃的光芒像是聚集的螢火蟲,雲竹坐在那兒,扭頭看身邊的寧毅,自他們相識、相戀起,十餘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除卻最初幾年的平靜,此後十餘年的時間,他們都像是乘著小舟在驚濤駭浪中沉浮。縱然從官宦人家中出來,雲竹也從未想過後來會經歷這樣變化的人生,那時的她住在河邊的小樓上,每日裡看著那書生從門口奔跑過去,他們偶爾有平平靜靜的問候和招呼,她幻想著這一輩子能夠作為她的妾室或是外室安安靜靜地過去。
江寧終於已成過往,此後是即便在最離奇的想象裡都不曾有過的經歷。當初沉穩從容的年輕書生將天下攪了個天翻地覆,逐漸走進中年,他也不再像當年一樣的始終從容,小小的船舶駛入了大海,駛入了風浪,他更像是在以搏命的姿態一絲不苟地與那巨浪在抗爭,即便是被天下人懼怕的心魔,其實也始終咬緊著牙關,繃緊著精神。
這些年來,雲竹在學堂之中教書,偶爾聽寧毅與西瓜談起關於平等的想法,她是能聽得懂的,也會覺得心中一陣發燙。但在這一刻,她看著坐在身邊的男人,卻只是回想到了當初的江寧。她想:不管我怎麼樣,只希望他能好好的,那就好了。
她伸出手去,想要撫平他微蹙的眉頭。寧毅看了她一眼,未曾聽到她的心聲,卻只是順手地將她摟了過來,夫妻倆挨在一塊兒,在那樹下馨黃的光芒裡坐了一會兒。草坡下,溪流的聲音真淙淙地流過去,像是許多年前的江寧,他們在樹下聊天,秦淮河從眼前流過……
不久之後,寧毅回到院子,召集了人手繼續開會,時間一刻不歇,這天夜裡,外頭下起雨來。
**************
時間一刻不歇。
黃河兩岸,大雨瓢潑。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就如同這大雨之中的每一顆雨滴,它自顧自地、一刻不停地劃過天地之間,彙集往溪流、江河、大海的方向。
當它們彙整合片,我們能夠看到它的去向,它那巨大的破壞力。然而當它落下的時候,沒有人能夠顧及那每一滴雨水的去向。
中原,世情的暴雨已經下了一年。
這是其中一顆平平凡凡的雨水……
黑夜。
轟隆隆的聲音在咆哮著,水流捲過了村莊,沖垮了房屋,大雨之中,有人呼喊,有人奔跑,有人在漆黑的山間亂竄。
閃電劃過夜空,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前方的景象,山坡下,大水浩浩湯湯,淹沒了人們平日裡生活的地方,無數的雜物在水裡翻滾,屋頂、樹木、屍體,王興站在雨裡,渾身都在發抖。
山坡上,有少部分逃出來的人還在雨中呼喊,有人在大聲哭叫著家人的名字。人們往山上走,泥水往山下流,有的人倒在水中,翻滾往下,黑暗中便是歇斯底里的哭叫。
這場大雨還在繼續下,到了白天,爬到山頂的人們能夠看清楚周圍的景象了。大河在黑夜裡決堤,從上游往下衝,儘管有人報訊,村子裡逃出來的生還者不過十之二三。王興拖了一小袋吃的魚乾出來,全部家當已經沒有了。
雨沒有停,他躲在樹下,用樹枝搭起了小小的棚子,渾身都在發抖,更多的人在遠處或者不遠處哭喊。
許多人的家人死在了大水之中,生還者們不僅要面對這樣的傷心,更可怕的是一切家當乃至於吃食都被大水沖走了。王興在小棚子裡發抖了好一陣子。
天大亮時,雨漸漸的小了些,倖存的村民聚集在一起,然後,發生了一件怪事。
他們看見王興提著那袋魚乾過來,手中還有不知哪裡找來的半隻鍋:“家裡只有這些東西了,淋了雨,以後也要黴了,大傢伙煮了吃吧。”
王興平日在村裡是最為吝嗇油滑的破落戶,他長得尖嘴猴腮,懶惰又膽小,遇上大事不敢出頭,能得小利時醜態百出,家中只他一個人,三十歲上還不曾娶到媳婦。但此時他面上的神色極不一樣,竟拿出最後的食物來分予他人,將眾人都嚇了一跳。
當然,此時驟逢大難,心中的疑惑歸疑惑,隨後眾人便生起火來,將那魚乾分了,吃下充飢。分食魚乾的時候,村中的倖存者們卻沒有發現王興的蹤影,到得此後不久,一位小孩子轉過山後的大石,又看到了奇怪的事情。
王興蹲在石頭後面,用石片在挖掘著什麼東西,然後挖出一條長長的油布包裹的物體來,開啟油布,裡頭是一把刀。
此時天上還有雨水落下,王興被大雨淋了一晚,渾身溼透,頭髮貼在臉上,猶如一條失魂落魄的落水狗,加上他原本長得就不好,這一幕看起來令人渾身發寒。
孩子被嚇得不輕,不久之後將事情與村中的大人們說了,大人們也嚇了一跳,有人說莫不是什麼都沒有了這傢伙準備殺人搶東西,又有人說王興那膽小的性格,哪裡敢拿刀,必定是孩子看錯了。眾人一番尋找,但自此之後,再未見過這村中的破落戶。
就在他們四處尋找之際,王興已經走在遠離這邊的山路上了。
中原的大雨,其實已經下了十餘年。
從女真第一次南下開始,到偽齊的建立,再到如今,日子從來就沒有好過過。黃河自古以來說是母親河,但居於黃河兩側的居民既愛它又怕它,即便在武朝統治的興盛期,每一年治黃的花費都是天價,到得劉豫統治中原,大肆搜刮財物,每一年的治黃工作,也已經停了下來。
十年以來,黃河的決堤每況愈甚,而除了水患,每一年的瘟疫、流民、徵兵、苛捐雜稅也早將人逼到生死線上。至於建朔十年的這個春天,引人注目的是晉地的反抗與大名府的激戰,但早在這之前,人們頭頂的洪水,早已洶湧而來。
自去年下半年女真出征開始,中原的徵兵與苛捐雜稅已經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完顏昌接手李細枝地盤後,為了支援東路軍的南征,中原的錢糧賦稅又被提高了數倍,他命令漢人官員處理此事,凡徵糧不利者,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