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換了一個人,大邏便還得再腆著臉屈尊降貴一回,那得多憋屈?
於是大邏便坦坦蕩蕩去了,現在的他已經全無後悔可言了,一無所有的人最是無所畏懼。
說起來,這是裴世矩第二次來到漠南草原了,十月金秋本是最愜意的時節,但自從大軍過了雁門,滿地都是枯黃的野草,再也看不到廬舍,偶爾能瞥見的只有一兩頂牧人的帳篷,如星星一般,點綴在萬里荒野之上,除了寂寞,還是寂寞。
換在以前,他一定是不堪忍受,迫不及待要走的,但裴世矩已然和以往不同,是一個全心全意要建立功業證明自己的人,心態自然全然不同了。
此時的小裴侍郎立在一片低矮的土丘之上,戴著厚厚的氈帽,穿著厚厚的裘衣,雖然滿臉都是霜染之色,但精神無比,根本不像一個跟隨大軍接連趕了好幾天路的人。幾個書記官站在一邊,已經被夾著沙子的冷風吹得幾乎睜不開眼了。
他們叫苦連天,裴世矩卻興致很高,負手站在風口上,頗有一種‘局面盡在掌控之中’的感覺。裴世矩從來就是這麼精於謀算,蘇威被他擠兌的遠遠的,只要運作得當,他至少能在此次北伐之中分潤一半的功勞,戰爭是為政治而生,若是政治目的都沒有了,戰爭還有存在的必要呢?
陛下如果要滅掉突厥,那操作的空間恐怕並不大,但陛下的政治目標已經明明白白指出來了:不求消滅突厥,只求使突厥分裂,從此再難合一,這樣一來,難度無疑就大大減小,可供騰挪的位置,也就大大增加了。以最小的代價達成最好的目標,還有比裴世矩更合適的人嗎?
所以他來了。
正在他眯縫起雙眼,盤算著該從何處入手的時候,身後有人稟報,說是突厥大汗阿史那大邏便求見。裴世矩心裡微微一動,問道:
“他說了他是來幹嘛的嗎?”
“沒有,他只說與裴侍郎有舊,有要事商議。”
“阿史那大邏便動作真快,我真盤算著去找他呢,他倒先找上門來了。”裴世矩暗暗思忖了一會兒,倏地彷彿若有所悟,眼珠一轉,臉上並不顯處異樣的神色來,笑道:“我說方才怎麼聽見喜鵲鳴叫,原來是有貴客臨門,突厥大汗前來不可怠慢,我馬上就來。”
左右奉命而去。
裴世矩又思忖了一會兒,才挪動腳步,快步離去。
夜晚,突厥原本的營地之中,中央那座最寬敞的帳篷已被清掃乾淨,大邏便及一眾跟隨前來的突厥酋長列座其間,裴世矩言笑宴宴、酒到杯乾,說道:“我聽說大汗紮營在艾不蓋河畔,在達頭怯戰,無人增援的情況下,居然抵禦東突厥叛逆數月之久,實在是不容易,來,我再敬大汗一杯!”
大邏便此時被灌得紅潮上臉,醉醺醺,含糊說道:
“這不是我的功勞,都是我麾下的勇士們竭誠用命、拼死作戰才換來的。”
裴世矩再度端起酒杯,一臉感佩之色,讚歎道:“大汗得勝而不居功,願意把功勞分潤給麾下的將士,已經有明主風範了……我家陛下也都說過,達頭色厲而膽薄,攝圖狼子野心,庵邏更是卑懦不堪,只有大汗才能使突厥國內太平,促進兩國和睦……”
“哈哈哈哈,”大邏便開懷笑道:“我和大齊本有姻親,今日大齊助我奪回汗位,來日我剿除叛逆,真正坐上大汗之位,一定不會辜負你家皇帝的一番心意……當然,我也不會辜負我帳下兒郎們的血汗,若不是他們拼死作戰,我焉能活到今日?”
他舉起酒杯,對準在座的一眾胡酋,高聲說:
“倘若我們能剿除叛逆,奪回汗位,我一定把最好的草場、最肥的牛羊、最美的女人統統都賜給你們。不光如此,我還要分封你們做那顏,每一家都分個兩三千的奴隸,幾車的絹帛黃金,只要你們想要的,我統統都能賞賜給你們,小裴侍郎可以作證,我絕不食言!”
帳中胡酋一聽,也都鬨然而笑,大聲稱頌大汗英明,要為大汗赴湯蹈火雲雲。
裴世矩都看在眼裡,心想大邏便能為攝圖所忌憚也並非沒有一點道理。
座下一名屬官瞧裴世矩一邊放聲笑談,一邊暗暗朝自己使了個眼色,頓時領悟了其中深意,也拈著頜下的山羊鬚,點頭笑道:
“突厥臣民能有像您這樣的大汗,實在是好運,大汗的雄心壯志,也讓人佩服……只是現在如果要說擊敗攝圖,恐怕還為時過早,我家天子雖然有心幫助大汗,但國中大戰方熄,能呼叫的兵馬不多,而今又以外來之人得身份進入漠南,更怕激起突厥諸部的不滿。”
他觀察著大邏便的臉色,斟酌了一會兒,說道:“如果我們雙方只是口頭之上的盟約,未必能讓諸部服氣,這會讓我們十分被動的。大汗如果真的有心,我們雙方必須擺出誠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