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威支吾著不說話,只拿一雙眼睛暗示高熲,高熲拱手說道:“啟稟陛下,東宮尚在修繕,讓外臣見了難免損失天家威嚴,西苑地方廣闊,足可容納上萬人,又有有銅雀、冰虎等宮殿,宏偉壯麗不下於太極、昭陽,正好做為朝會地點。”
高緯沉著臉不說話,他很想懟回去,否決掉高熲的提議,改回在太極殿朝會,或者乾脆變成露天朝會,朝會後再帶著群臣去打獵,正好氣一氣這頭倔驢!
但理智又讓他冷靜下來,畢竟,高熲的提議確實已經是最好的提議了,他沒有理由拒絕,也就只能將那種任性的想法拋到腦後。
沒辦法,這個宰相是自己選的,再如何不爽也只能忍著。
《論語》裡有一句話,“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意思是,當國君是多麼無趣的一件事啊,主要原因是說了話沒有人敢違抗。可能很多人不懂,說話沒人敢違抗難道不是一件樂事?殊不知,正是因為沒人敢違抗,國君無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得負責任。
一旦不小心說錯一個字或者做錯一件事,就有面臨斑斑青史的口誅筆伐!
試著想想,一個人長期生活在這種重壓之下,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偶爾有點個人愛好,在朝臣們看來,不是亂政,就是驕奢淫逸,一個帽子比一個帽子大。一旦做錯了什麼,馬上就有倚老賣老的出來,拿著一點小事做文章,長篇大論,比唐僧還囉唆。更要命的是史官,史官手中的筆最是殺人於無形,毀人不倦。
昔日魯國君主魯隱公,不過就是私下帶著人去巡視了一下國土,視察了一下民生,鼓勵了一下漁業,就被史書上記了一筆:“公矢魚於棠。”矢是陳列的意思,說魯隱公在棠大肆陳列漁具觀看……後來《左轉》裡還把他刨出來做負面教材,調侃說失了君王體面。
高緯也偷偷摸摸看過自己的起居注,差點把顏之推投進大牢咔嚓來上一刀。
而據顏之推說,這還是經過他幾番斟酌、修改後的結果。
原來按照儒生們的標準,他這個天子完全就是不合格……沒辦法,總不能真把人咔嚓了吧?那樣的話高緯在歷史上的名聲豈不是更加惡劣?在封建時代這種“唯德論政”的時期,一句“帝耽樂嬉遊,暱近群小。”就能把高緯名聲敗得乾乾淨淨。
除了忍著,還能怎樣?
高熲諫議得已接納,次日,皇帝下詔十二月二十四日,在西苑銅雀臺舉行朝會,除卻各地留守的藩王之外,所有宗室、勳親、大臣全都要參與朝會。得到皇帝指令的西苑關門大開,一片肅穆朝賀聲裡,一眾王公大臣及各國使節列成長隊,進入銅雀臺。
這時慕容世伏早已落座,一杯接著一杯喝悶酒。身邊坐著兩個形容奇怪的人,他們穿著齊人的服飾,看樣子也是顯貴出身,但行為粗鄙,毫無體面禮儀可言,只顧埋頭大嚼。鬍鬚上粘著發亮的油脂,旁邊的食榻上已經堆上了一大堆的肋骨。
慕容世伏懷疑再給他們一頭羊,他們也會吃得乾乾淨淨。
世伏好奇之下,與他們交談,才意外得知,這二人並不是什麼王公顯貴,也不是什麼將軍,而是塞北諸部之中的兩個小部落的酋長,一個叫拓跋山嶽,一個叫烏木泰,前者是鮮卑人,後者是契丹人,拓跋山嶽很坦率地告訴世伏,“我本是北燕州一個部落的酋長,後來帶著部落遷入了肆州,如今是大齊正七品上的武毅將軍。”
大小也是一個官,世伏會心一笑,呵呵跟人碰了一杯,然後又用鮮卑語詢問:在大齊過得如何?
拓跋山嶽頗為自得,他指著自己身上的緋衣,說前日皇帝賞的,用的不是鮮卑話,而是磕磕巴巴的漢話,而後又指著腰帶上懸著的金魚袋,說這些都是陛下賞的。還說他們現在早就不放羊了,學著漢人種田,住在城郭裡,每年光是賣馬得的利錢,都足夠養活部落裡上千口人了!
聽得一旁的烏木泰也點頭不已。
而世伏則目瞪口呆,追問道:“你們都不放牧了?都和那些漢人一樣住在城裡?”
“和漢人一樣有什麼不好?”幾個酋長用看鄉巴佬一般的眼神看著世伏:“草原多艱苦呀?不但要放羊,還得對付其他人搶劫,遇上個天災,老人、小孩都熬不過去,全都得死。住進城裡多安全?沒有狼叼我們的羊,沒有馬匪來搶劫我們的女人和孩子,遷入長城以南後,我們的孩子很多都養活了。”
至於傳統,那能值幾頭羊?
酋長們表示十分不屑,烏木泰這個契丹人更是明確表示,那種鳥不拉屎的苦寒之地,他們是絕對不會再回去了!
“以前是沒見過漢人的花花世界,還以為天子住在帳篷裡,現在見識到了,誰還稀罕回去?我已經給自己和老婆孩子們都改了漢名漢姓,受了大齊朝廷的冊封,從今往後,是真真正正的齊人了!”
“這中土啊,連喝的水裡都淌著蜜漿,空氣都是香甜的!”
一眾胡酋紛紛點頭。
只有慕容世伏默默坐在原地,開始懷疑人生!